发票与算术题(一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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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照,斜穿柳条,荡乱湖面一池金漪。夕照暖了叶英脸颊,他抬头微愣,呆滞发直的双眼露出一丝恍惚。 叶晖善察,见他有动,关于那几本糊涂账的抱怨早就咽了下去,只低头嘬饮今晨妙龄少女才采下的龙井。 再抬头,就发现叶英望他,表情无甚波澜更无意味。就是叶晖这般从小同他长大的亲近,方能在这和之前几乎毫无差别的神色里,看出一丝焦躁来。 这般情绪向来与他这位长兄不沾边,除非牵连到剑。 只是前些日子叶孟秋突然大动干戈地要查各个分号的账,还不许假手庄内账房。唯有他们兄弟二人在这天泽楼坐了整天,好不容易才把一堆高过脑袋的小山磨到只剩山脚。 而叶英每日到钟练剑,雷打不动,从未短过一刻。若平时和自己对账,直接会撩下账本就走,但今日如此,他能明显捕捉到叶英脸上闪过的犹豫。 兄长仁义友悌,可想到练剑就坐不住的性格刻在骨子里,也许叶英自己都不曾注意。叶晖只得主动开口:“阿兄,剩下的我来理完就行。” “二位堂兄。” 没等他俩有个决断,叶芳羽的声音响起。平日负责分派杂务的少年,有点局促地站在门外,怀中那叠再眼熟不过:“叔父又查出这批帐有问题,劳动二位堂兄再对一对。” “罢了。” 叶英起身,却不带剑,只走过去将账簿搬回桌上。山脚变成了小山包,叶英轻叹道:“你我二人合力,尚不至耽误晚膳。全留你一人,只怕也是点灯苦熬。” 叶晖看着他兄长比自己慢上不少的拨珠的动作,虽知叶英绝不是偷懒,但也欲止又言:“阿兄,我一人熬罢就睡,你与我理完还要练足了时辰才休息,可就通宵达旦了。” 叶英只摇头轻叹:“光阴可惜,譬诸逝水。” 随即又是伏案苦算。叶晖看他兄长如此,自己也只好加快速度。却不见叶英片刻后又抬头,从此处远眺,残阳漫过长堤,一抹清瘦身影踏在金辉中缓缓而归。那碧色春衫由湖风吹起,飘带轻飏,仿佛斯人随时就要乘风而去。 甚至看不清面容,叶英却觉得大夫的心情很好,或许那满满的药篓足以佐证。裴元每日都这个时候采药回来,从侧门路过天泽楼下,只可惜今天……他又无声叹了口气,垂眸于面前的账簿和算盘。 等最后一本账簿交由叶芳羽回呈,暮色笼罩四野,送至桌上热气腾腾的饭食也引不起叶英任何兴趣。他婉拒二弟相留,抱着剑一步踏出天泽楼,夜风送爽,携着淡淡苦楝花香。花树下一个青年曲肘支着脑袋,斜倚石桌。广袖拂地,不时扫开满地花瓣。 叶英呼吸稍滞,眼神透出些不可置信。 纤长手指将采回的草药分拣到簸箕,挑剔的玉指灵动如弄七弦,轻揉慢捻。凤目先垂后扬,才缓缓看向这边。那模样,定是准备好了十足的说辞,要将久候说成一场偶遇。 裴元的半句“好巧”还在嘴边,却见叶英径直走了过来,仿佛要先发制人般——站在他面前沉默。 大夫愣了愣,赧意徒然漫上颊边。他别过头,也不知这人在瞧什么,只好硬着头皮缓解尴尬:“大郎是,刚出来练剑么?” “嗯。” 叶英回答得很快,或许有点太快了。以至于才发现自己踩到了大夫衣角,不得不补上句:“理账晚了。”然后悄悄地挪开。 “裴某还以为,什么都误不了大郎练剑。” 大夫打趣的眼神扫来,却见叶英面上带着淡淡的疲倦和歉疚:“是叶某驽钝不善数术,成了二弟拖累。” “哪能和二郎比?寻常人若有二郎的半分精明,早就不愁生计了。”裴元自动忽略叶英替他弟谦虚的话,看这人神色仍未转霁,才仰头认真问:“竟让大郎如此苦恼?” 叶英稍怔,对上医者眼神真诚,随即轻轻颔首,垂眸解释。裴元才知他幼时独居剑冢,发蒙本就较晚,叶家又先重孔孟诗书。还亏得叶英勤奋累功才学齐了六艺,和自己在蓬莱被方宇轩强行“陪读”相比,可谓天壤。 裴元略加思忖:“平日算账会用到的数理其实并不复杂,裴某早前在医馆坐诊也略知一二。大郎若不弃,裴某倒能说些关窍。” 谁知叶大郎的眼睛都亮起来了,眨巴得竟有几分他那幼弟的神态:“不教不知,得先生指点,乃叶某之幸。” 热过一遍的饭菜仍旧没动几口,叶晖又剪了次灯花,看他兄长提笔的手还是巍然不动,好似钟乳石笋,凝出一大滴墨点落在纸上。 叶晖转头,只见大夫和他面面相觑,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罢了,到底自家兄长,总不能让人瞧了笑话去。叶晖想着又翻起纸堆:“阿兄看这题,有鸡翁一值钱伍;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若以百钱买百鸡,且翁母雏皆有,何解雏鸡最多?” 裴元拦道:“这题怕是过了。”同时下笔如飞:“此题解为翁十二,母四,雏八十四。不如大郎倒推,是怎样求得?” 叶晖正与二人添茶,闻言挑眉赞道:“先生通达百家,竟也能珠算于心。我等商贾之人却着实不如。” 裴元谦道过奖,察觉叶英看着题面似乎更沉闷了,推他抬头,一双明眸殷切望去,让人不忍拂意。 叶英喉头滚动,看他又看叶晖,犹豫许久,才在两人鼓励目光中开了口:“……为何不可得百只雏鸡?” 裴元困惑了:“这,若要百只雏鸡,不可除尽,翁母亦少,岂乃最优解?” “加钱。” “噗——”叶晖半口茶没咽下去,差点满桌饭菜惨遭水祸。裴元一张脸好歹还端得住,但也快速以手挡眼,正是惨不忍睹。 叶英面上泛红,微微生愠,瞥眼憋到五官都有点扭曲的大夫,不由重了语气叫亲弟连人带饭菜一同撤了。裴大夫忙拿过纸笔认真教他,边忍着笑边磕绊道:“不是,我们假设、假设大郎你只身在荒僻之处,身上只有百钱……” 裴元垂首讲得仔仔细细,鬓边未绾好的愁丝扫在纸上,发出令人心痒的沙沙声响。叶英觉得自己好像病了,怎么也听不清大夫所说。唯记得沁满斗室温暖的烛光,蒸得人脸上不醉自酡,冷不防对上横来的眼波,风中花落的轻柔过后,藏着点漆孤星。 四目相接,未及细想此时此景能否长过今生,都同时慌得抓了个东西。剑客不自觉用力摩挲鞘上花纹,而大夫怼着酒囊倒了半天,壶嘴偏偏吝啬点滴,便显得气势上输了一筹。 “哎,这不夜候已去,亦无忘忧君。”裴元讪讪,又不好将叶英丢下独自面对算纸,回首道:“大郎只需记住,烟香楼最差的酒十文一杯,五杯酒钱等于你们山庄最普通的剑。如此换算出来若感觉不对,便交给二郎看看。”说罢起身就要走。 冷不防手背忽然覆上一片温热。竟是有人速度快过心中珠盘,将他按在座上。 满杯烟香楼特供山庄的清酿推至面前。 叶英没避开医者的惊讶,只抱着赧然松手,翻开淡淡青筋凸起的腕子:“不知先生诊金一向收几多?” 两人十指无意间如翻花绳,未曾触碰,却相引颠倒。裴元微愣,慢慢淡绯从脖颈爬上耳后,终将三指慎之又重地搭上剑者命脉。 “两文。鳏寡老幼残病难劳者不收。”医者边诊边答。 “五次?”叶英轻问,看着透纱的烛影,大夫的影子在他边上摇晃,好像在笑,不知是又想到什么了。 只听得小声一句:“……看你百次也有了,哪里还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