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陆回风赌气回去,可到底担心唐落的心情占了上风。明天他就要出发去苍山,想着要不要在临行前先飞鸽传书去镖局在马嵬驿的落脚点,等艾妮塞他们到了马嵬驿,好问问唐落如何了。可他想起唐落走时对他说的话,又觉得没趣。他在后院池塘边的躺椅上坐到天擦黑,才起身慢慢回屋。路过唐落的门口时站了好久,发现他给唐落做的竹门帘居然不见了,不知道是被扔了还是被换了,顿时更是心乱如麻。 正六神无主时,忽然有一只鸽子扑簌簌落在唐落窗上。那鸽子通体漆黑,脚爪鲜红,携着一个小小的信筒。它不似其他鸽子那样会咕咕叫,只是安静地在窗台上走来走去。 陆回风心中一动。唐落经常会收到师门的信,陆回风却没注意原来他用的不是镖局鸽房里的鸽子。大概是唐门自己养的信鸽吧,他心里想着,走上去捉住它,解下那个信筒,忽然想到,自己写信给唐落,面子上拉不下来,可把唐落师门的来信转寄给他,再附上自己的短信,唐落总会多看一眼吧。他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连忙回房点灯,写废了好几张纸,才写出一张措辞满意的短信,从兜里翻出那个信筒,打开塞子,把里面唐落师门的信纸拿出来,想卷在一起再塞回去。 唐门的来信掉在他手心里。陆回风常年在镖局做事,金贵的东西见多了,只觉这纸薄透非常,又轻又韧,传书时能写下更多的字,一看就造价不菲。镖局里也有其他唐门弟子,书信用纸可没有这么贵重。他看着那个小纸卷,不知为何心狂跳起来——那上面透出来一个模糊的形状,是独当一面的印记,和唐落桌下匣子里的一模一样。 神使鬼差的,他慢慢打开了它,上面只有一句字迹潦草的话,他却几乎拿不住。他头晕目眩,冷汗层出,什么也顾不上了,踉跄冲出房门,跑到唐落屋子门口。那只通体漆黑的鸽子已经不在,他定了定神,两步夸上台阶,却发现唐落的屋子根本没有上锁。他心中愈发恐惧,大力推门进去,桌案下的匣子还在那儿静静躺着,没有被唐落带走。他三两步赶过去,颤抖着把匣子打开,点起火折子,就着微弱的亮光,跪在地上把匣子里的信都读了一遍。 圆月如盘。火折子不知何时熄灭了。陆回风已经不再打颤。他面色冰冷,慢慢把信折好收进怀里。双腿跪得麻木,他扶着桌角站起身,去马厩牵出自己的踏炎乌骓,翻身上马,在一片冷寂的月色中出了镖局大门,扬鞭疾驰,向西绝尘而去。 艾妮塞一行人在夜色里纵马疾驰,想早些到达马嵬驿。一则是要抓紧在唐落状态还好的时候多赶些路,二则是他们这趟口信内容重要至极,确实不能拖延。她打马跑在最前面,热依哈紧紧跟在她旁边,后面跟着唐落和两个副手。山道寂静,只闻马蹄声,硕大的银月挂在前方天幕上,让她恍然以为回到了大漠。 她想起师弟那个疑问不甘的眼神,心里叹气。她一直不想让陆回风跟她一起走镖,就是因为他们常年送的,都不是普通的奇珍香料之类。 明教雄踞大漠,教中兴盛,向东发展是早晚的事。但中原武林以少林为首的几大门派占据,西南又是唐家堡和五仙教的势力。教中派人在长安洛阳这些地方活动行走,争取拉拢了许多官员巨贾,逐渐站稳脚跟。贸然扩张与挑衅无异,损害了许多势力的利益,暗中博弈数不胜数。这其中许多重要的消息和物资,都是暗中经过昭远镖局互通的。艾妮塞的师门分属影月,乃是夜帝门下,昭远表面是个普通镖局,实则是明教在长安的暗堂。 明教能在中原发展,艾妮塞一开始的确很高兴,但接触的人和消息多了,她从一开始的狂热兴奋,渐渐变成一种不安。她说不清是为什么,明明唐王已经允许明教今后可以在长安建大光明寺,她却越来越感到恐惧,仿佛那座还没有开始建的宏伟建筑,会在某一天燃着熊熊的火焰倾倒在这片他们梦寐以求的土地上。 她还是尽职尽责地做着事,这些担忧只跟师妹热依哈说,她们都默契地瞒着从小疼到大的小师弟,让他以为镖局只是明教弟子在长安的一个普通营生罢了。师弟渐渐长大了,作为师门里武学最有天赋的弟子,他曾被寄予厚望,但是自从艾妮塞去年遇袭命悬一线,就只想让他离这些事情远远的,平平安安就好。 唐落刚来镖局的时候,她曾经有所防备。夜路里走得多便知晓,救命之恩有时也是一种使人放下防备的手段,但这一年下来,唐门眼里对陆回风的喜爱,是藏不住的,何况他现在也身中毒伤,更没有以此让陆回风为他做些什么。艾妮塞看重他,如果能顺利拔毒,等他养好了,她会叫陆回风带唐落回大漠见见师父。 她又叹了一口气,勒住缰绳停下马。他们已经跑了大半夜,马累得不停喷粗气,唐落也需要休息。这片树林离官道不远,下面有河,适合就地扎营。镖师们在野外露宿是常事,几人利落地拴好马,两个副手一个去树林里捡柴,一个下到河畔打水。艾妮塞和热依哈凑在一起商量接下来的路线。唐落没打扰她们,提了千机匣去树林里,不多时拎了两只野鸡回来,见捡柴的副手不在,又提着它们要去河边宰杀清洗。热依哈问他要不要帮忙,他恹恹地拒绝了。 热依哈知道他在为陆回风发愁,苦笑着摇摇头。 她们商定了路线,又收拾了一下行李,在原地等了约莫一盏茶时间,也不见三人回来。艾妮塞渐渐觉得不妙,就算唐落收拾野鸡要花些时间,两个副手也不该这么久不返回。热依哈脸色同样变了,她俩互相看一眼,先去了河边。 河岸上许多大石,热依哈跳上一块,尽力去望,蓦得看到什么,眉尖一跳,唤道:“师姐!” 艾妮塞回头,几个纵跃便落到她身边,见前方远处有两人脸朝下倒在河边的鹅卵石滩上,水囊和收拾到一半的野鸡撂在一边。 “小心点。”她吩咐道,抽出弯刀使出暗沉弥散,悄悄向那边移动。 她们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地上的人一动不动。此时月色从云间漏出,艾妮塞看清了地上的人。 是两个副手,唐落不在。 “不好!快走!”她瞬间反应过来,使出暗沉弥散,消去了身形。热依哈没有看到,虽然在她提醒的时候就抬起刀,到底晚了一步,一支冷箭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斜后方射中她的侧腹,力道之大,将她一下子带倒在地,头磕在石头上,还没来得及发出声响就昏死过去。 眼睁睁看师妹生死未卜,艾妮塞没有出声,目光快速掠过四周。她的隐身已快到时间,只得向一棵大树后移动,好重新施展。月亮又隐到云层间,月光和她隐身状态消失的一刹那,她看到对面树梢上有银光一闪。 追命无回穷九泉。 她一刀将这迅猛的一箭格开,箭支擦着腰侧消失在黑夜里,留下一道见血的伤口。她无法再施展暗沉弥散,抿了抿嘴,从树后走出,道:“事已至此,不妨坦诚一点,大家朋友一场,何必痛下杀手的时候,还这么遮遮掩掩。” 夜风在河面吹出泠泠的水波。唐落从远处一棵树上轻巧跳下,手里握着他惯用的碎屏沉星,在二十五尺外与她遥遥相望。 艾妮塞远远望着他,道:“我真的没想到会是你。你的毒解了?” 唐落摇摇头。 艾妮塞冷笑一声:“不愧是唐门的人,连自己人都可以利用到如此地步。佩服。” 唐落没有反驳,只是问道:“我不想伤你们性命,说出口信里的名单。” 艾妮塞挽了个刀花,道:“别做梦了。我们四个人每人都只知道一部分,缺任何一个人的,你都凑不出一份能看懂的名单。”她笑道,“想不到唐傲天还有这种野心,手伸得这么长,小心哪日刀砍到自己脑袋上。” 唐落没有被她的冷嘲热讽激怒,只是平静道:“那我就杀了你。杀了你一个,他们的口信也就没用了。” 他还是穿着那身漆黑的燕云衣,站在河滩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艾妮塞看着他,忽然觉得他没有一丝鲜活的气息。帮会里那个会在篝火边笑着拈蒲陶干吃的年轻唐门,似乎在那么一瞬间,就已经死掉了。 “你到底叫什么。”艾妮塞问,“看在交情一场的份上,不论谁生谁死,立个碑也不算亏欠。” 夜风微微拂动唐门的下摆。他站在那里,仿佛一段坚硬的铁,半晌,答道:“……唐边雪。” “唐边雪……”艾妮塞喃喃道,“你就是六出凶鬼唐边雪……好……好。也不算冤了。”她点点头,道,“不管怎样,回风对你是真心的,你不要为难他。” 唐边雪的声音古井无波:“跟他没有关系。” 艾妮塞点点头,道:“这我就放心了。”她话音未落,又重新使出暗沉弥散,一个流光囚影闪到唐边雪身后,去缴他的千机匣。 她这一搏已拼尽全力。唐边雪这名字,走江湖的人都不陌生,唐门逆斩堂最凶名在外的杀手之一,唐门派出他来夺这份名单,若不使出全力,怕是真的要折在这里。她一套招式转瞬使出,不料唐边雪动也未动,仿佛神游天外,只等着她来缴械。 碎屏沉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一点雪亮的刀尖从唐门胸口冒出来。 唐门踉跄一下,嘴角流下一丝血,喃喃道:“算是……还一点罢。” 艾妮塞一晃神,没有想到唐边雪就这么站着,硬生生受了她一刀。就在这刹那,唐边雪倏得消失身影,从她刀下脱出,再一眨眼已经携着千机匣向后撤,一记逐星将她又推出几步距离。他的步伐轻巧迅捷,身形飘忽,快得像一阵轻风,艾妮塞虽然伤了他,但先机已失,顾不得回想唐门刚才的话,提起双刀全力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