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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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碗粥一小碟子咸菜,云忘归捧起碗直喝到底,筷子在碗边刮下粥膩也一同纳进嘴里,他吃得极快,喉咙好像没有门槛儿,看得他母亲直说“慢些,没人和你抢”,云忘归放下碗问:“妈,前两天请你改的裤子呢?我今天要穿。”抹了把因吃热食而布满汗珠的嘴巴周围。 “哦,已经改好了,收在你衣橱里,那样大裤筒……” 云忘归去工位要迟到,也不等她说完,就回房脱掉厚棉裤,套上那条照他要求更改想裤子,冷气顺着裤脚管钻进去抱住他两条腿,把他从热粥的温存里打出去,他磨了磨手掌说:“嚯,您不懂嘛,这叫时髦,时髦,我走了!” 他边快步走边打量上身效果,临出门不忘小声评价:“裤管还是太窄。”他母亲边收拾碗筷边回句:“你可自己改吧,我不伺候了!”回应她的只有开关门带进来的寒意,她打了个忪,手上碗筷晃荡一下,即刻碰着牙自言自语地嗔怪:“臭小子,想一出是一出的……” 太阳从县角晃晃悠悠浮上来,淡色的阳光铺过县里的公路,风将它吹得又薄又脆,云忘归骑自行车经过用白粉笔刻上少许广告词的老房子,穿过早点铺掀开蒸笼腾溢的热气,对面的自行车歪歪扭扭避着行人,一连串响铃被淹没在早起的喧嚷人群,云忘归熟悉地cao纵着车把,银色噌亮的车铃时不时也撞出响声,偶尔有一两个街坊注意到他和他的新裤子,惊讶一句“喂,你这穿的什么?”这时,钻进他裤管的那些锲而不舍要冻坏他腿的寒冷也不足为惧了,他骑得又快又稳,一阵风似地掠过他们身旁。 到了单位,院子里罕见的没有人走动,他把车子歇在银杏树下,想先进屋子去签到,就见师弟楼千影拎着红红绿绿的袋子走进来:“师兄,你才来,团里来新人了你不知道?”他提了提手中的柿子和瓜子儿,“里头开欢迎会呢!” “啊?我不知道,”他搂过楼千影的肩膀“要死,等会儿又要被老头骂了,我可不想在新人面前出丑。” 楼千影眼尖地早就注意到他那条裤子,说笑道:“哈哈,你这裤子改得好,老头儿准不会骂你,你给团里省了喇叭钱了。” “去去去”云忘归作势要打他,楼千影身形一晃就躲进屋子,他脚步一顿,上半身也已经扶着门框进了屋,穿着得意裤子的下半身还在屋外。 领班瞧见门口的动静,竖起干硬的小胡子骂道:“云忘归,又是你!什么时候改改你这臭毛病”看他还有些错愕地愣怔着,接着骂“迟到也就算了,今天居然只有半个人来上班?”满屋子的同事都大笑起来,新人也被逗乐了,然而不好跟着取笑,只是腼腆地抿抿嘴,压住上扬的嘴角,云忘归在屋外站直了走进来,关上门,到底明白自己是迟到,低着头很快回了自己的位置,坐定后才发现对面一张陌生面孔,那张脸被热闹的气氛和新入职的欣喜冲刷出好看的淡粉,其他地方则莹白亮润,他拱在桌前,虚捧着陶瓷杯的一双手,也嫩得像烘托着暖阳的晨云。 女、女同志?他心想,无疑是错愕,这样漂亮的女同志来了他们县文工团?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并且自认为藏得很好。 “额,我们继续,继续啊,”领班对大伙儿交代完接下来的流程,又侧过头碰碰玉离经的手肘小声道:“刚来这人没听到你自我介绍,散了会你们私下交流吧。” 玉离经垂眼点头,在他面前是刚分发下来的两个红柿和一把瓜子,他戳了戳柿子,软的,又摸了摸瓜子,烫的,新炒出来还冒着热气,这两样都不方便现吃,他只好默默祈祷对面的同事不要再时不时看自己,等会儿自己吃了柿子,手指和嘴巴被汁水沾得一塌糊涂,那就丑大了。虽然对面这位已经比自己先出丑了,可惜他进门时逆着光,看不真切面容,只看到他被阳光裹亮的金边。玉离经开始喝水,他当然没有忘记杯子里也是刚倒的开水,只是慢慢抬起杯盏想掩饰探索的目光,却正好与云忘归的眼神相撞,一时不防被烫了舌尖,呛咳起来,云忘归还来不及回味那电光石火般的对视,就为他的咳嗽声而担忧,递上今早刚从衣架上收下来的手绢儿,四根细长的手指就拢在一起从他手掌捺走手绢儿,在他火热的掌心留下了冰晶似的点点冷意。好险好险!还好我昨晚心血来潮把堆了好几天的手绢儿集体洗了一遍!云忘归心中暗喜。 玉离经用手绢捂着嘴,咳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时还能闻见一股极淡的皂角味儿,难得有男的会备这么干净的手绢儿了,他心想,就连自己有时候也会忘记每天都洗,等他从手绢里抬起头,一长桌人都关切地看向他:“你没事吧?” “哎,没事,没事!”玉离经笑了一下,将云忘归递来的手绢儿叠整,等大家不再注意这边,才将自己的手绢儿掏出来递过去,小声说:“谢谢。” 云忘归接过玉离经递来的手绢,大脑惊诧得混沌一片,心跳快得出奇,像要蹦出胸腔,从他的裤筒里溜到地上跳舞,他不知道为什么去接,总之他递,自己就伸手,他道谢,自己就说“不用谢”,他无意识地摸索手中藏青色的棉布,会上讲什么内容他是一个字都听不进,玉离经见他突然呆愣愣的,不会再注意到自己,就放心吃起了面前的柿子,文风县的柿子是又甜又软,口感爽滑,其实他吃相比起其他人来要好太多,仔仔细细吃完一只也没有想象中那样一塌糊涂,薄得近乎透明的果皮被他小心撕下来堆叠在桌面很小的一块位置,他用一旁云忘归的手绢儿擦擦手,预备散了会再和他解释,自己会洗净归还。 长得不错,他咽下最后一口新鲜甜柿,又抬眼看看对面那人,就是有点傻是怎么回事…… 散会后,云忘归难得没有第一个走出大门,而是慢吞吞站起来,漫无目的地收拾着桌面,夏承凛路过时说他着魔了,他也不理会。玉离经走过去帮忙,“我叫玉离经,刚才谢谢你的手帕,我洗过后再还你,刚才给你的手帕是我新买的,干净的。” “啊,玉小姐,不,玉同志,没有关系!”云忘归感到口袋里那块手帕将他全身都烧热了,玉离经愈近,就愈烫,他慌乱得口不择言,背在身后抓着柿子的手越收越紧,手指都陷进果rou,挤压出的汁液冰冷着他的手,倒又把他吓了一跳,这一惊一乍可太不像他了,他把手摊在面前,无奈地看着惨不忍睹的柿子,把它重新放到桌上,那沾满汁液的,正要往下滴水的手抖了一下,垂在身侧,他深吸一口气回道:“我是云忘归。” 玉离经见他如此阵仗,实在太好笑,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用他的手帕,擦拭着他的手指,低头顺眼的,擦得十分认真,将指缝都擦净了,云忘归看见他形状好看的rou润嘴唇一张一合,一字一字讲明:“云忘归,你听好,我不是什么玉小姐,我是男的。” 男的,晨钟暮鼓叮叮啷啷响了个遍,云忘归才回过神来,玉离经早就转身出了门,他张开的五指徒留一些粘黏的甜腻,多余的汁液被裹在那块手帕里,被冲洗的那一刻,也许会沾一些到玉离经的手上。 文工团大院里其实建有宿舍,许多人是分配到这里工作,并不像云忘归那样有家随时可回,云忘归也有个床位,他一般只在那里午睡,当他的舍友玉离经搬进来之后,他很快就变成宿舍的常驻人员,将家里的用具每天搬一点到宿舍,经常到了晚上也睡在那里。 初见自然是误会一场,那之后他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玉离经带来一只音响,傍晚吃完饭,青年人们在晾衣杆上升起电灯泡,跟着广播的音乐跳舞,随便什么舞,只是跟着音乐律动就让人心生欢畅,云忘归注意到,玉离经脚下的舞步是富有节奏的,他有时会抬起手臂,眼神专注温柔,好像搂着什么人似的。 “离经,你在跳什么?” “国际舞。” “那你抬着手是为什么?” “我在等我的舞伴。” 云忘归走过去,以肩膀契合着他高抬的手掌:“我当你的舞伴,你教我跳这个吧。” “恩,不,我跳男步,要女舞伴。”玉离经话是这样说,却并不把云忘归推开,他勾着大拇指,在他肩膀上滑蹭,像是撒娇一样“除非你学女步。” “我现在就想和你一起跳,男女步无所谓。”云忘归耸耸肩看向他,玉离经手势一转,右手挪移到他腋下,贴合着他的背部,他顺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好,你的手像我刚才对你那样,搭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臂伸长……” 云忘归无师自通,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一手顺着他的手臂,与他交握。 “对,对,密斯云,很高兴与你共舞。”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玉离经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最基础的慢三,云忘归踩了他不下十次。 “云忘归,你这人真是!”玉离经脱开手,那手心不知道是自己的汗还是云忘归的,已经湿得交握不住,他那样体面爱干净的人,被云忘归气得直将手往衣摆上抹,抹完又抬起来“这已经是最简单的舞步了。” 云忘归紧张极了,颤抖着再度覆上自己的手,自然这舞步是不难学,可他刚要看向地面,玉离经就要求他把头抬起来,他抬起头看着玉离经,玉离经也不躲避地回看他,一进一退,距离未免太近,鼻息相交,目光密得像是能扯出丝来,他刚想退后,玉离经揽在他后背的手就会轻柔而坚定地将他往前面带:“进还没学会呢,就先要退了?” 不是的,云忘归只能用余光顾及着脚上的动作,内心叫苦,明明是你让我进退两难了。 这是一种太过危险的感受,玉离经终于教会了他慢三步,如释重负地松开手融进人群,和其他人跳在一起,他在人群中,也跳着那不知所云的舞步,陈慧娴明亮的嗓音唱着“do you wanna hold me tight”,玉离经在昏黄的灯光下向他招手:“云忘归,快来!” 他却顿住脚步,没有听从他的召唤,音乐太欢快,跳了近乎整夜,第二天艰难起床,玉离经问起他到底为什么要学国际舞,昨晚那样的理由他可不信,云忘归说:“没什么,我就是想邀请我喜欢的女生跳舞。”实际上,他没有喜欢任何人,他故意的,想看玉离经怎么回应。 玉离经愣了一下,一时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想了想又觉得这想法对一个二十左右的男性来说再正常不过,便说:“好,其实你要学男步也很简单,步子换一下就行。”他下床去打热水洗漱,拎着热水瓶还没打上水,又嫌不够似地走回过来补充:“我也会女步的,你想学男步,我就教你男步。” 云忘归“嗯”了一声,没有再看他,用被子盖住头继续睡。 真不知道,云忘归到底在气什么。自从那天说问过他想学国际舞的原因,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说变其实也不太合适,可能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先前自己和他说些什么,他都格外认真对待,除了自己,没见他怎么和别人说话,他本来以为这是因为云忘归只和自己关系好,事实上不是这样,他也可以和别人勾肩搭背走在一起,也能和别人凑在一起讨论剧本,时不时会有女同事结伴找他去看电影,他穿喇叭裤只是三分钟热度,却在团里掀起一阵风潮,如此种种,说明他玉离经也只是云忘归众多朋友中的一个,甚至对新人的特殊关照期一旦结束,他们之间就只是普通同事的关系。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再好好说过话了,虽然那天说好再继续跳舞,就由玉离经来跳女步,云忘归跳男步,但很快寒流肆虐,冬天的夜晚已经不适合户外运动。 再次搭上云忘归的肩膀时,他发现云忘归已经能很坦然地看着自己,舞步流畅得甚至能够控制到他的女步,他成为一个成熟的男舞伴了,他们跳紧凑的桑巴,一场下来,玉离经微喘着问他:“进步这么大,在哪学的?” “县城的舞厅。”云忘归说,“有个人教得很好。” “女的?”玉离经状似无意地问。 “嗯。” “哦,那不错,你现在的水平,完全可以去找你喜欢的女生跳舞了。” “我知道。”云忘归的语气依旧平缓,他观察着玉离经细微的表情变化,发现他皱着眉,嘴唇有些轻微的翘起,最后终于忍受不了似地问:“你最近是不是在生我气?” “没有,我一直这样。” “胡说,刚见面的时候你跟我说一句话就会顿一顿。” “那时因为……” “因为什么?” “我怕生。” 玉离经退开一步,狐疑地看着他,这模样又很像一只受伤的小狐狸,云忘归就差一点点伸出手把他搂进怀里,转移话题道:“还继续吗?” “不,我累了,我要休息了。”玉离经说完就回了房,云忘归也不去追他,和同事又跳了几支舞才回宿舍,那时候,寝室一片漆黑,玉离经已经睡下了。 他关上门,听到他平缓的睡息,在流动的空气里,他找回了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和初见时一样,跳得又快又重。 前一晚睡得太早再加上满腹心事和蚊虫sao扰,玉离经很快就醒了,天还没有亮,他知道,可能是深夜或是凌晨,下铺还亮着灯,有一些铁片擦碰的声响。 “云忘归,你还没睡?”他坐起身,就着微弱的灯光查看自己腿上的红块,眯瞪着眼也数出了六七个,真吓人,每晚都被这么叮咬,还好之前自己睡得死,不用受痛痒的苦楚。 “没有,我被蚊子咬醒了,起来涂点清凉油。” “我也是,你看。” 玉离经坐在床沿上,将两条腿荡了下去,云忘归看到,他的脚踝和小腿肚子上有些红色的肿块儿,“你看,这都连成圈儿了吧?”玉离经说。 云忘归红着脸应答,手上的小罐子清凉油怎么都打开不了,他急躁地扣着铁盖上绘着的龙与虎,而不敢再看那两条白皙的可爱的腿。 当他终于抠开盖子,他听到玉离经说:“你就顺便帮我涂吧,谢谢。” 玉离经以为,按照云忘归这段时间的态度,他该把清凉油递上来请他自便,直到温润guntang的指腹挨上他的脚背,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又猜错了。 叫云忘归做这样的事,本来只是试探,云忘归真的帮他抹了,他倒羞得想把脚收回去,云忘归很冒犯地握住了他的脚踝并不让他如愿,他的手指从脚背一路抹向膝盖,手掌贴着玉离经的小腿。 他站起身来,就站在床下,一边将清凉油涂抹在玉离经被叮咬的可怜的皮肤上,一边看着上方,玉离经被他暧昧的举动激得喘了一口气,轻踹向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云忘归说不出话,只是眼巴巴望着他,手指有规律地磨着他的膝窝。 “怎么,又怕生了嘛?”玉离经笑道,一晃一晃的脚尖戳着他的肩膀。 云忘归浑身都颤栗着,发小交代的什么矜持和距离感,全忘个一干二净,“我……”他握住玉离经冰冷的脚,“你知道……” 对方却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我知道,”玉离经看着他亮起来的双眼,继续说:“只是明天去给你发小道歉的时候不要像现在这样结巴才好,陪你练了这么久的舞,到头来性别还被你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