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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不知何时吹开了马厩的门,一道光斜射进来,勾践从沉寂中抬头,他看到飞舞的尘埃与姑苏春日的絮,有的飘进来,黏在他的衣服上,头发上,皮肤上。 他走到溪边清洗,一抹白却顽固地黏连在鬓边,直到那处皮肤都被手磨得发红。勾践如今终于明白黑夜为何让他感到恐惧,因为就算他瞪向天边几近眦裂,长夜仍不为所动。 这是他入质吴国的第二年。 吴王走向称霸中原的高台,自己则是他脚下的台阶,勾践不知道夫差下马车时是否收轻了力道,但从他跪在夫差脚下那刻起,或许更早,他就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而夫差拍拍他肩膀时,则更是让他感到不堪重负。 范蠡告诉他吴王开始重修姑苏台,勾践看不见,但他能想象到那高台越发富丽堂皇,他越是这么想,就越感觉自己的腰渐渐弯了下去。他不敢休息,他要将吴国军队的战马养得膘肥体壮,让吴王知道他的诚心,他要快点回到越国。吴国能建如此壮丽一座宫殿,他的百姓却还不知有没有一间可以遮雨的棚屋。他无法等到姑苏台建成那日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勾践来到了姑苏台,最后一次以奴隶的身份跪在夫差面前,夫差却让他抬起头来,他说离别时总该喝一点才是,勾践闷闷地点头,小心翼翼喝了一杯,夫差亦不作声,只垂眼独自享用完了剩余的甘醴。 “父亲他们的仇恨,不如就此结束吧。” 勾践愣住了。他知道夫差是想称霸中原,他的眼光望向遥远的北方,而越国,只是一粒灰尘,眨眨眼皮就能清理干净,现在或许连尘埃都算不上了。 会稽之辱尚不得报,何来一笔勾销。 勾践再一次跪下,额头磕地的声音回荡在宫殿里,在夫差看不见的黑暗中,那两道一直低顺着的眉如山脊一样蹙起。 “臣叩谢大王。” 范蠡跟着勾践走向城门,他还记得三年前,勾践拿着马鞭走在夫差法驾前,道旁行人的窃窃私语声足能撕裂耳膜,而如今吴国的街道上零零落落几个人,范蠡猜他们大抵是在拼了命耕田只为补贴免除军役的赋税,而那些交不起的,就去从军,去修姑苏台…… 当勾践再次望向高耸的姑苏台,越国的旗帜已迎风招展于吴国土地之上,高台兴师动众地修了那么久,城墙脚下竟已现出斑驳,比勾践想的还要破败,还要不堪一击,他睨向跪在一旁的吴太子,那双和夫差一样的双眼正死死盯着他,若是夫差也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不……光是这样还不够。 “杀了他,”勾践的眼睛只是微微一抬,“再把他的尸体,挂在东门上。”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希望夫差此生再不敢踏进姑苏台,连看到这片土地,都会心惊rou跳一番。 手下的士兵利落地动手,然而用绳子勒住吴太子的脖子,将他高悬于城门的士兵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时却怔住了,他看着鲜血从裤脚留下,滴在他面前的土里,将土地染成深色,胃里阵阵翻涌。但他们还要继续放轻呼吸,等待越王新的命令。 日落了,姑苏台看不清了,吴友的血也该流干了,向吴王通信的探子早已派出去,勾践现在要做的便是他最擅长的,等。况且姑苏的风景他尚未欣赏够,而早春的天气,还不暖和…… 千家万民用血汗造起来的姑苏台,自该是这样炽烈的。 高台仍然巍峨,只是再不见辉光,而吴王的脊背即使依旧高高挺起,也撑不起这摇摇欲倾的国家了。勾践这回连眼皮都不屑于为夫差抬一下,他走到夫差面前俯下尊贵的身子,拽着他的头发让他抬起满是血污的脸来。 “降,还是,不降?” 夫差啐了口血水在勾践脸上,他自己的脸上,伤口流出一道血泪,划至脖颈,沾湿衣襟。勾践深吸了一口气,那呼吸声竟颤抖了一下,但只是一下,他扯着夫差的头发将他甩在地上,抬手抹去脸上的湿漉。 昔日辉煌的夫差矛落在泥泞中,勾践倒是不嫌弃地捡起了它,却毫不吝惜地一脚踩住夫差的腿,用他珍爱的矛敲断了他的左脚踝骨,吴王连呜咽都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和失败来得一样快速。勾践解下他的发冠,命范蠡带他先回越国,而自己拿着夫差矛,亲自招伏吴国的军队。 他在残兵败卒面前举起夫差的冠帽和矛时,静得能听到风声,接着就是呜咽了,王卒当兵荒马乱,然而数年来的征伐让这些士兵变得麻木,亡国破家,反抗还能得到什么,于是吴国的土地忽然震颤一番,勾践看着面前一颗颗卑微垂下的头颅,感到肩膀从未有过的轻松。 吴王的矛戈被他握在手里,吴国的百姓、军队、疆土尽归他囊中,吴王呢…… “你的士兵们都比你识抬举。” 勾践的脸色比以往都要阴沉百倍,他随意抹去手上的牙印里沁出来的血,再用那只沾着血的手掐住夫差的脸,他毫无血色的脸在此刻终于有了生气,死一般的生气。 勾践的指腹摩挲到夫差的唇上,一天未饮水进食的唇上有些干裂,被血一抹又变得红艳,勾践的手指划过他的贝齿,稍用了些力道,又转而探进去按住他柔软的舌。 拇指探向更深的地方,夫差痛苦地往后仰头,因为恶心而泛起泪花,他抓住勾践的手臂,指甲扣进rou里,扯出道道血痕。 他趴在床边干呕,咳出一点嗓子或肚里的血来,勾践又忽然捏住他的脸,另只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小碗,将里面的粥全灌进他嘴里,夫差喉头艰涩地滚动几下,待勾践松开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勾践看着他咳,看着他的身体颤抖着,眉尾不经意间上扬,然而玩乐的时间到此结束,吴国灭亡的事还未禀明天子,此事还未昭告于天下。他温柔地为夫差顺背,又撩起他散乱的头发轻抚了下他的脸颊,最后捡起倒在地上的剑,走至门前时,勾践忽然听到夫差的声音,转头看见他跣足走来。 他现在应该不能走路才是……勾践看着他一瘸一拐的姿态,一滴汗从他额角滴落,他的脸色又变成死一样的灰白,勾践将手抬至腰侧佩剑旁,大步朝夫差走去,在两步之遥时接住了摔在他怀里的夫差。 “能不能,不要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或者,不要关门,窗户也行……” 语气是颤抖的,然而夫差的眼神始终不曾求饶。勾践的眉毛缓缓凝起,他费尽心思将这一屋的黑暗献给先吴王,他竟不领情。 “吴王想指责孤招待不周?”勾践冷笑一声,他在吴国的马厩,黑暗无一夜不叩问心扉,那处早已血rou模糊了,但先祖的牌位又开始晃动起来,是忍辱负重,还是社稷被覆,此生入不了宗庙? 勾践一甩手,在关上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夫差。 “你们几个,去帮他清洗一下,如果他敢反抗,就把他的手绑起来。”勾践召来几个王宫侍从,说完刚没走出几步路,又忽然回头道,“当心点,别伤着他的脚。洗完以后给他服用些安神的汤药,再带他去孤的寝宫。” 侍从们谨慎地听着,待越王走远,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宫室中的侍人不曾见过吴王,但吴王已薨的消息早传遍整个越国,不会有人怀疑室内跪着的人是夫差,只当那是吴国宗室的遗孤,却又觉越王话中对那吴人态度尚显温和。但虎落平阳被犬欺,何况亡国之人。夫差在迷糊间感觉有人打开了门,他以为是勾践,唤了声越王,定睛一看发现不是,又低下头去,然而那其中两人走来拽他起身,夫差感觉自己的胳膊要断掉一样的疼,扯去他的衣服时还是显露出惊慌,他胡乱推搡几下,那几人就拿来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捆住了他的手腕。 对于越人而言,仇恨挥之不去地笼在心头,而对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吴人,经年累月的恨意自然地被施加在夫差身上,一盆冷水从头顶浇灌而下,成为所谓的“沐浴”,夫差蜷着身子咳嗽,他听到嘲笑与不堪入耳的话语,微红的双眼从发丝中抬起,他仿佛看到勾践为奴的那些年…… 吴国破亡,珍奇宝物都入了越国,许多故人也得以重新见面,只是有的还未来得及叙旧,就先成了吴国的陪葬品,勾践的手搭在剑鞘上,指尖一弹,他是不介意叙旧的。 他不介意,只是面前这人似乎并不是来找他的,反倒想与屋里那人叙叙温情。 吴王假死这事并没几个人知道,至少西施不应该知道。 “莫非真是入吴那些年,让你对他产生了感情?”勾践眯起眼睛,话里似有嘲讽。 “妾不敢夺大王心头之好。”西施的头低着,头顶没有声响,许久才听到利器晃动的声音,她缓缓抬头,先是看到勾践的手握住了剑鞘,再往上抬,她看到勾践凝视着她,然而他似入了定般不发一语,又似乎目光未有一刻落在她身上,但她仍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出奇冰凉,唯头脑一热,她深吸了一口气,喉咙里酸涩灼热。 “妾自知已是将死之人,只希望大王能明白自己对夫差的心意,”那两瓣唇一张一合间止不住颤抖,美人的脸现在苍白如纸,脸上滴落的是汗是泪也难分清,“放过夫差,放过大王自己。” 伤残、囚禁、一片惨像,吴太子的尸体悬挂在她眼前,而姑苏台的火又将燎到她了……她搂住自己的胳膊,感到眼眶里止不住地翻涌。 双眼被泪水模糊,西施在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勾践的身形一动,她随即闭上双眼,命脉等待发落。 胆战心惊中流淌的温热并没有被利器斩断,她还跪在那里,直到再听不见佩剑晃动的声音,面前早已没有人影,麻木的双腿让她难以起身,她久久保持这样的姿势,忽然感觉到日头正晒,晃得她眼前只剩一片刺眼的白。 夫差感觉自己置身于寂静与黑暗中,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在等待审判的开始,除了沉寂感受不到其他,他在静默中抬头,看到一个背影, 那是夫差一直追寻的,父亲的背影,吴王阖闾的伟业。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夫差的目光,他转过身,走到夫差身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夫差,你替孤报了檇李之仇,做得很好。” 在被伍子胥推举之前,阖闾的眼中不曾为夫差留过一席之地,而他做的最好的一次,在父亲死后第三年,这份称赏他等了太久,他感到内心从未有过的轻盈,喘息也急促起来,他低下头用手捂住嘴,然后抬起头来,说他还有很多事可以说道。 “只是......"阖闾打断了他,”孤昨日听到外面传来响动,孤原本以为,是祭祀的庆典......你竟赶让那些家伙来叨扰先祖?“他的手早已从夫差肩膀上拿走,夫差的瞳孔因这话骤然紧缩,他抓住阖闾的手,先是沉吟,后变为嘶吼,他的嗓子泣出血。 “不可能的......" 勾践不会这么做的…… 他凭什么认为勾践不会? 夫差感觉有什么东西流淌在自己掌心里,再低头,只看到龙纹寿衣被血浸透。 “你让吴国先祖,死而重死,戮而重戮。”阖闾的脸上显出几道裂痕,正往外丝丝溢出血来,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站了许多人,一个个形容枯槁双目空洞,身上布满了血痕,夫差松开手跌坐在地上,然而身下的早已不是地板,是血rou组成的泥沼,伸出铁锈味的手拖拽着夫差的身体往下沉去,他感到窒息的痛苦和无力挣脱的绝望。 “夫差,夫差!” 在溺毙之前,夫差听到呼唤,熟悉却难辨,接着眼前什么东西被拿走,但长久的黑暗让他无福消受光明,他依旧闭着眼睛,刚从恐惧中安定下来,梦魇又不放过他,即使侧身想远离,然而手仍被牢牢绑着,几番挣扎只让他疲惫不堪,倒在那人怀里艰难地呼吸。他忍着刺痛睁开眼来,眼尾滑落泪珠,入目却是夫差最不愿看到的脸,他如惊弓之鸟般绷紧了神经,被捆在一起的手用力捶打着勾践的胸膛,打着打着几道小了起来,最后变为扯着勾践的衣服,垂首颤抖身子。 他压抑着语调问道吴国宗庙如何,勾践默不作声,夫差的眼神自悲恸中生出一闪而过的难以置信,随即又都是恨了,他再次感觉眼前一切都看不清楚,遂眉头一凛,却在齿舌将碰之前被勾践掐住了双颊。 “你做什么!”勾践捏着他的脸将他按倒在床上,夫差摇了摇头,勾践的力道让他感觉下巴将要脱臼,最后艰难地说出一声放开,勾践只手上力气小了些,仍提防着他下一刻要咬舌自尽。 “吴王死了,你的复仇才算结束,不是吗?”夫差恶狠狠地看向他,脸上还是湿润的,只是眼里的泪流干了,这下夫差能看清他的嘴脸,而勾践也清晰看见夫差眼里的深恶痛绝。 “孤的复仇计划里,可不是让你死了这么简单。” 勾践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撤了手上的力道,转而去扯开夫差不合身的衣衫,他从没想过要让夫差死,他明明有更好的方法踩断他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