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夜鸢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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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次见到言川,其实距第一次那场生日宴至少隔了大半年时间。 是在一个偶然闯入soleil的VIP包厢。 我在这家私人酒廊里兼了个调度配酒的副业,唯一缺点是工作性质复杂,容易碰上牛鬼蛇神拦路,但这些和它钱多工时短还不限假的优点比起来显得不足为道。 一言以蔽之,我在攒钱。 那时酒廊里有个纨绔二世祖缠我缠的很紧,此狗皮膏药臭名昭著,在床上有些特殊癖好,专挑陪酒小妹下手,人送外号“七日七夜郎”,号称但凡遭他看上的,从看人下菜到去皮抽骨端上桌最多七天。 下场最糟糕的一个被下药拍了不雅照,声名俱毁精神恍惚,险些割腕寻死,奈何人家家权大一阶压死人,草草赔付了一笔补偿费就不了了之。 这混不吝某日起了兴端杯气泡香啤,甩了张支票在我面前,扬言要我邀在座的一位吃皮杯,吃一口给一张,碰上钉子不肯陪就自罚三杯,不然以后让我在这一带混不下去。 又是个面子重要还是里子重要的矛盾选项。 照理这时候我应该学习电视剧里小言女主都会喊的口号:有钱又怎么样,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云云,让人见识我的清高气节,可我这人偏偏有点虎逼喜欢和人对着杠,接下支票,捞过酒杯,雄赳赳气昂昂就推门闯进去。 那包厢里也不知道是谁组的局,小姐女郎公子哥分列几厢,围着挤着地玩闹,舞池里氛围正浓,灯光摇曳迷离,酒水朵沫升腾,气氛整得暧昧火热跟妖精盘踞的洞窟似的。 镁光灯魔障般的射线下,我第一眼就看到主位上的言川。 他实在是醒目得有些鹤入鸡群,长腿交叠倚靠在红梨木丝绒环形沙发上,看上去一把懒散骨头,却又给人一种坐拥一切的从容,惹眼的像个微服巡访的国王,周边陪了一片丫头小厮的那种。 传说中这位神龙总不见首尾的言公子新晋回国便横遭无数垂涎,作风看似翩翩多情,却实在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不少慕名沾上去的野蜂狂蝶都被不近人情地碾过去无一幸存。 可能是传闻过于凶恶,几个女郎小姐在周边矜持的翘首以盼却愣是没一个敢凑上去,但谁让我脸皮厚心眼直,找准目标几乎是没多少犹豫,端着酒杯就朝那个方向走去,身上跟了一众热衷看好戏的视线。 我站在他跟前,停下,用最平稳无波的口吻问道:“这位先生,能请您喝杯酒吗?” 鉴于我顶着个特前卫的浓朋克妆,眼睛都藏在了黑烟熏眼影里,我觉得他未必能认出我是哪路小鱼小虾,因为他的眼神在我身上最多停留了三秒,无波无澜,就像随心扫过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的唇是浅淡的薄粉色,线条优美,天然上翘,从中吐出优美干脆的拒绝:“不胜酒力。” 意料之中。 四周的声音似乎都安静了一瞬,我得以从这种安静中看清他轮廓明晰的眉眼,他和祁叙分明从伦理角度来看有血缘关系,却从相貌到气质走的路线基本是两个极端。 譬如同是穿白衬衫,就非得sao包地解开几个扣,露出两道若隐若现的锁骨线条直晃得人眼睛疼,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若说这里是个妖精洞窟,这货活生生该是个妖精头目。 我按了按酸胀的眼皮,咽下一口酒,微微倾身,这个距离有一点近,他身上确实没半分酒气,反而有一丝令人目眩神迷的沉香木气息钻入鼻尖,我知道这支香调的名字叫KISS ME IF YOU CAN,于是我再接再厉接着询问:“请问我能给你一个吻吗?” 这是个失礼的要求,他终于正眼看过来,瞳孔微眯,看好戏似的托着下巴,语调依然悠悠慢慢:“不好意思,不行。” 铩羽而归。 我在一众男男女女吃瓜看戏的嘘声里自若地笑了笑:“看来冒犯了,我照规矩自罚,”说完就拿起酒杯准备灌,还没入口就先被一只手拦下。 那只指骨细白修长的手抽去我手里的酒杯,换过一只郁金香杯,用细天鹅颈醒酒器往里面倒了三分之一的威士忌又推给我,抬手示意:“用这个,一杯就好。”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那等着预备看好戏的二世祖上前来扯了我的胳膊要走,转头夹着尾巴腆着脸将一旁的香啤干了,冲言川道,“不好意思,言少,手里的人没规矩,随意冲撞人。” 言川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托起杯子晃了晃,望着我怡然含笑:“请你的酒,喝么?” 身旁那道视线几乎要喷出火,我礼貌推辞:“有人请我酒,答应了三杯,少一杯都要让大家见怪。” 他不紧不慢扫视了一圈四下,视线所及几时一片鸦雀无声,那双眼睛渐渐弯起,比速写笔尖下的弧形还要美好流畅,咬字轻徐却不拖沓:“这是你跟我喝的,有谁见怪?” 懂了,在这里他言公子的面子就是免死金牌。 我从善如流也不跟人客气:“行。”随即接过杯子仰头咕咚咕咚将烈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心想:酒精真是个能壮人胆的好东西,因为喝完我就胆大十足地把手一抽用支票糊在那个一开始就挂着不怀好意笑容现在却脸沉如锅底的二世祖脸上,“要求满足你,酒算姑奶奶请,剩下的不用找。” 周围又是一阵吸气声。 那人气急败坏还想发作,言川抚掌轻笑起来,“喝了我的酒,看来今天人我是说什么也要留下了。” 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教硬拽着我的那只手顷刻间松开,这顽劣难驯的混不吝愣是在他面前服帖地收了势。 事后我跟言川沾沾自得,问他当初该不是被我这不为五斗金折腰的气势给酷到心肝直颤,觉得我特清新脱俗特不做作和一般的庸脂俗粉不一样,然后按照一贯的套路里: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熟料反被他刺回来:酷没看出来,但确实是被你愣得心肝直颤,别人递什么给你都敢接,真不怕死。 我淡定看了眼手表,算算看差不多到时间了,“怕,怎么不怕,要是这大少爷今晚不够快活,那可就背离了我们的服务宗旨。” 他愣了一秒,而后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看上去颇为诧异,指尖轻敲着桌台意味深长地说:“怪不得,你是把酒杯里的料掉包了。” 我无辜地瞪大眼睛指出他话里的漏洞,“这怎么是掉包,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我明明只是把他加的料如数奉还而已。” 言川盯着我看了一阵,颜色浅淡的瞳仁显出积雪般的冷意,“亏你在人眼皮子底下来这一手,是当这里的人都能供你耍着玩?” 我比了个刀人的手势:反正到这里都是玩,玩不起那我只好先礼后兵,再不安分就断其根本没收作案工具。 他微微发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我天真不自量,又问:“一屋子人怎么就想到选了我解围?” 满屋子我也只眼熟他一个,不找他找谁,但这个理由显然不够充分,我咽咽口水开始给人筑道德高台:“这不是一眼就相中言少爷您身上超凡脱俗的气质,不与他人同流合污的善良品格,救人于水火的高尚情cao。” 他理所当然接受了夸赞,十分矜持地扬起眉毛,“我也听说过你的‘美名’,祁叙一鸣惊人的小女朋友,盛晞宁小姐。” 我心道我居然还能有啥美名呢,祁苏雅恨我恨得咬牙切齿,估计就差把我这个鼓动带坏祁叙的罪魁祸首生吞活剥了,但嘴上还是得和他客套,“感谢夸赞,用正义战胜邪恶是古往今来致胜的法典。” “用正义战胜邪恶——”他抬起下巴微笑,眼瞳映着酒液深红的波光,晶亮绮丽,像个诱人堕落的恶魔,“在你的眼里,我算是代表正义?” 坊间传闻他和祁苏雅一家王不见王,势同水火已久,令祁苏雅膈应的事他要掺,令祁苏雅膈应的人他会护,所言居然不虚。 我把头点得十分用力。 巴卡拉水晶杯透明纤长的细颈在他的手指尖打了个小旋,“你相信我,不怕我图谋不轨?” 我略带惊讶地看着他,手抖往莫吉托里多投了一枚冰块,“图谋我?论财论貌,怎么看都是我图谋你都比你图谋我更有说服力吧。” 他像是被噎住,不明意味地扯了扯嘴角,半晌,点点头表示赞同,“说得对,对付无赖,是该用正义的方法。” 差点忘记这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rou食系,我结巴了一下,“正、正义的办法?” 他又是讳莫如深地笑了笑,眼睛弯的格外温柔良善,朝我一举杯,“敬你可嘉的勇气。” 那件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倒是真没瞧见那混不吝的跋扈影子,似乎是家里项目出了什么大岔子,资金流水断裂,愁得眉毛胡子一把抓,如今人老实如脱了水的鱼再没有胡乱蹦跶的兴致,再细思一番言川当时意味深长的话语,不免让人有些胆颤。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言川令人望而生畏的手段,这圈子里的玩法多种多样,无非东风压倒西风,有无数种法子踩灭一个人的心高气傲,明珠蒙尘。 人生的无奈大都很简单,想得到的得不到或是想得到的得到了,我不是圣贤,也参不透,只知道有些人和有些事不能多看,不能多说也不能多想。 在最无知无畏的年纪里,我曾信奉想要的都要弄到手这样简单粗暴的信条,可随着年纪渐长,却又渐渐放下了一些执念。 圣经里说,你应该选择那道窄门,它才能通向永生。 我现在能真实地体会到什么叫走进了窄门,永不永生不知道,但肯定距离白日飞升只有一步之遥。 如果早知道自己喝醉之后走的是百无禁忌的狂野情人路数,我绝对会早早给自己添一道严防过量饮酒的禁令,但很可惜我不具备穿越时空的本领,这就显得我的行为很具备始乱终弃的流氓潜质。 敢对言川始乱终弃,装乖卖傻一连几个月将人晾在一边,说出去别人可能会觉得我精神失常。 之前吐槽人小心眼可能算我冤枉了他,按理说他应该很清醒,第二天没就地将我扬了,而是任我轻描淡写用酒喝多了意识断片这种糊弄鬼都不信的理由揭过,放我无知无觉在眼皮子底下蹦跶了这么久,实在是心胸开阔的很。 于是当我提着保温饭盒乘上言氏公司大楼的电梯时,心情就像纪录片频道里预知到死期降临离群赶赴坟场的大象。 大楼里明亮而冰冷的大理石壁和贝格尔式廊架是言川最为偏好的建筑风格,他学生时期远赴重洋留学期间辅修过建筑设计,艺术方面的品味很高且眼光毒辣挑剔,尤其偏爱结构表现主义冰冷而美丽的金属质感。 在十八岁那年的生日上言川继承了这里的一切,到现在为止十一年的时间,将它亲手打造成现在这座属于自己的商业版图,据传大厦顶楼的露天花园有着整个CBD中心最独一无二的夜景。 只是现在我没任何心情思考哪里的夜景最佳,电梯外的玻璃窗锃亮反光,映出我那副视死如归般的肃穆表情。 三十层,电梯打开。 出来得有些匆忙,我对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镜稍作整饰,将脸上全副的武装卸去,边走边扶着墙壁,刚过转角就恰好撞见从办公室走出来的裴语。 “晞宁姐是来给言总送午饭的?”见到是我她有些吃惊地迎上来扶住我的手臂,神色仿佛见到救星一般,低头正看见我手中的保温盒,“姐你来得不凑巧,言总在午休呢。” 我伸手一看腕表,时间才刚过正午:“他吃过饭了?” 裴语咬着唇摇头叹气,悄悄拉我走至回廊,“一直吃不下,这几天都挂营养针……” 我眉毛都要纠结成团,“老是依赖营养针怎么行。” 她眼露苦色,“我们也是这么说,我和小林姐已经劝了好几回,实在没辙……上午开了场大会,还没走出会议室人就撑不住了,补了些葡萄糖,好劝歹劝才在休息室歇着,”说着又放低声音小心地试探性问道,“晞宁姐……你和言总……是吵架冷战了?” 我一惊:“有这么明显?” 她无奈地吐吐舌头,“是言总这两天情绪状态太反常了,小林姐就猜你们大概闹了别扭……她还说她先生那会儿也是这样,脾气古怪,一点就炸,相当不好哄。” 言川其实是个公事私事泾渭极分明的家伙,公事永远公办,跟台运转高效的机器似的,这下却连他们都一并瞧出了端倪,足见这人最近是有多反常。 得,孽是我一手造的,当然没有劳烦别人的道理,我摆出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淡定模样拍拍她的肩,大义凛然地示意她去休息,“没事,我在这守一会儿,等他醒来。” 风风火火从屋里杀出来的时候,我单纯是抱着这样两方冷处理下去不是办法的心态来解决这个问题。 言川的心思极其复杂多变,原先我挺喜欢这样陪他玩绕圈子猜谜语的游戏,现在却不想这样耗下去,光是这家伙现在的身体状况就不一定吃得消。 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我不知道他还记得多少,又有多少是当真的。但这种刀悬于颈上迟迟不落的感觉并不好,要杀要剐,我都需要他给我一个痛快。 我在黑色皮质沙发上坐了一会,言川的办公室也遍布颇具现代感的铁艺装潢设计,枝灯光华暗转又有种说不出来的金属式冷酷质感,就像这个人,有着锋利棱角的美丽。 横格上摆放着一尊构建十分繁复巧丽的金属模型,据说是他十五岁时参加某场建筑构架模型大赛的作品,内层有个十分小巧的暗扣,打开后里面嵌着一张照片。 早前我就见过那张照片,上面笑容明丽的年轻女子就像是从清水中捧出的娇艳花瓣,是言川的母亲,明珠美玉般的言氏千金,豪门大家教养出的金枝玉叶。 他们确实生的十分相像,尤其笑起来时弯弯的眉眼有着一样好看的弧度。 只是这朵被摧残至萎落的红颜娇花,自他出生以来,脸上从没有展露过那样明媚的笑容。 这或许就是他那股偏执劲的源头,被生下他的父亲视作巩固地位的工具,又被日夜垂泪祈求丈夫垂怜的卑微母亲看作博得关注的筹码。 言川大概对她感情复杂。 她患有严重的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会在夜晚时分给他讲睡前故事温柔地哄他入睡,也会在想求怜讨好时喂他致烧的药物,在他四肢脖颈上掐出斑驳青紫的淤痕,制造或深或浅的伤口。 而最极端的一次莫过于她想带着他寻死,用匕首在他身上割开了数十道深刻的血口,被家庭佣人发现后送入医院才捡回一条命,她则没有被抢救回来。 那天是言川第七个生日,她依照惯例为他摆好生日蜡烛,关灯许愿之后,掏出来的生日礼物是把锋利的尖刀。 究竟什么样的疯狂与绝望才会逼得这个原本温柔有修养的女人下决心剥夺自己和亲生血脉的性命,据说她在最后一刻对他心软,没能下狠手,对自己却是真正的直接了断,没有半点求生欲。 言川的过去我没有特意细究过,只从细枝末节中拼凑推敲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但想也知道不会是一段太好的记忆,旧事重提等同于重揭长好的伤口,实在没必要。 我猜想他对自己的出生一直持有一种耿耿于怀的厌斥心理,才会百般试探我对孩子的态度,但我不知道这种偏执是否是出于他在竭力避免自己的曾经重蹈覆辙,也许他真的想尽可能地为那个孩子创造一个所谓的“家”,让他有一个能正常爱它的母亲。 将照片放回原处,还没等我完全回神,休息室里一声重物的坠地声就将我思绪拉回到现实。 心脏停摆了一秒,我跌跌撞撞用最快的速度三步并作两步地推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