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者(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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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和,你当真要将这堆垃圾运回颍川?”郭嘉好生快活,在他身侧优哉游哉地晃晃腿,用含笑的目光掠过他脖颈上隐约的点点春桃,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 “自然不会。”贾诩扫了那无所事事的废人一眼,感激道,“多谢奉孝学长提醒,让我想起了这车上还有一件无用之物。” 没脸没皮的便宜小子眨巴眨巴眼睛,装出一副无辜模样,疑惑道:“嗯?阿和指是什么呀?” “你。” 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时没有把那废人丢在路边。 郭嘉失踪的第五日,这甩手掌柜终于托人捎来了一封手信……不,是账单,歌楼消费的账单。 身经百战的算盘扛下了主人如万钧雷霆一般的怒火,最后在微弱的碎裂声中寿终正寝。 ...... 他闻声停笔,默默在心里为这骁勇的老将默哀了三秒。 “文和。”学长的声音还是同往常一样平静无波,但不知为何却让人心惊胆战,“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笔顿在纸上,墨洇开好大一片。 “这些天辛苦你了……后面的名单交给我抄录吧,你带些钱先去歌楼把郭嘉赎回来。”荀彧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怒火,继续道,“时日将近了,明日我们三人一同商榷后事。” 他看着这张报废的纸,没敢抬眸,只是又轻轻应了一声。 结完账后,掌柜的终于同意放人。 “哪家的小郎君,生得真俊啊!这皮肤,感觉嫩得能掐出水!” “撒手!公子你别理她!她这是在吃你豆腐呢!” “……各位淑女们稍安勿躁,在下是来赎人的。”贾诩不太擅长应付这些热情的女子,在这偌大的歌楼里徘徊了许久,最后还是被三两个姑娘簇着,拥进了门。 听到姑娘们的嬉笑声,那倚在榻上吞云吐雾的风流烟枪吐了一口烟,转头望过来,似笑非笑道,“哎呀,又来了一个新美人呀?” 迷离的眼中两汪秋水轻漾,盈盈流转,淌到了他身上。 贾诩怔了怔,反应过来后三两步上前,坐到了榻边。 这喝到烂醉的酒鬼色迷心窍,见有美人主动投怀送抱,竟努力挣扎着起身,想将人揽进怀里,“这般主动的好姑娘可不多见了。我的心头rou呀,快让奉孝好生看看。” 他笑笑,顺手接了汤药,也配合着凑到人跟前,“好啊,公子你可要看仔细了,我究竟是谁?” 郭嘉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喃喃着向后避,“哎?这姑娘看着好生眼熟……哦呃呜呜!” 他见人要躲,当机立断俯身,掐住郭嘉的脸,强迫人张开嘴,而后将那整整一碗醒酒汤全部倒进了那死鬼嘴里。 “咳咳!呵咳咳、咳咳咳!” 郭嘉咳得难受,下意识伸手要去拽他衣袖,但他却面无表情地撒开手,任凭那病鬼跌到榻上。 扫了眼伏在榻上无了动静的郭嘉,他起身,转头对打杂的嘱咐了两句。 “好了,别装死了。”目送着仆役带着姑娘们离开后,贾诩看着合上的门,“酒醒了没,醒了就和我回去。” 他在屋内环视了一圈,倏尔望见案上随意摊放的地图,于是缓步踱到案边,用指尖扫开上头倒下的空酒盏。 这是……他隐约瞥见下面那张上,壶关一处被人用墨勾了个标记。 榻上之人堪堪爬起身,委屈道,“阿和下手可真重啊,我的脑袋现在还在嗡嗡响。” “下手不重怎么让你长记性?”他冷笑,“郭公子不是要回去处理家事吗?怎么处理到歌楼去了?” “今天碰到熟人,就过来喝了两杯……阿和!我知道你最好了,就放过我这一次吧!现在回去学长肯定会扒掉我一层皮的。”郭嘉说着,披上外袍从床上起身,一把从后方拥住了他。 他本想将压在下方那张纸抽出来看,但郭嘉这一拥,在无意中阻止了他的动作,他只得作罢。 贾诩叹了口气,妥协道,“那便等学长气消了再回去吧。” 其实他也不太想回去,不知是否为他的错觉,郭嘉失踪的这几日,总是有隐隐的杀气在荀彧周身沉浮。 分明才刚过夏至,可房内却如同数九寒天般的冰窟,实在是叫人心难以心安。 郭嘉见他立在原地没有反应,于是伸手掐了掐他腰上的软rou,继续在耳旁轻轻道,“这些天在荀府做事,一定累坏了吧。奉孝学长今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脂粉气从身后涌来,熏得他脑袋发昏。 他知道这人鬼话连篇,没有半句可信。拍掉腰上那只不安分的手后,他无奈道,“募兵进行得很顺利,但董卓进京的时日将近,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做得好。”身后人不死心,又偏头吻吻他的面颊,柔声安抚道,“不必担心,后面的事便交予我吧。”说着,竟罕见地爽快松手了。 郭嘉顺起案上的残酒一饮而尽,如风一般,先一步晃到了门前。 他怕人又溜了,回去没法交差,于是也疾步跟上。 但那游手好闲之人并没有打算回去,而是将人领到了一处浴池附近。 偌大房里零零散散浮着几片雾白,氤氲的水汽里溶了些异香。 和他在荀家常闻的幽兰香不同,这种香更为张扬,也更为浓烈。可惜的是,它并不能起到刺激五感的作用,反倒还起了反效果——他感觉自己在云端漫步,飘飘然步入瑶池,眼前的身型也看不真切了,竟就这样傻傻跟着人进到了屏风后面。 郭嘉正在解衣带,转头发现小古板还立在身侧,于是又忍不住出言挑逗。 “阿和是要同我一起洗鸳鸯浴吗?” 他说着,上前一步,将人抵在墙边,伸手想替人脱掉外袍。 冰凉的手从耳后滑过脖颈,最后探入衣领。 受此刺激,被水汽熏得头脑发涨的小蛇终于将魂复位。 他瞪了那手脚不老实的登徒子一眼,理理被扯乱的衣领,往后迈了两步,退至屏风边。 “我在门口等你。” 那小古板扔下这句话就逃出去了。 郭嘉望望门外蜷缩的影,轻声笑笑,没再纠缠。 -------- 这是……辟雍的藏书阁?他方才不是和奉孝在颍川的歌楼吗? “文和有何事要请教我?”对面的陈宫轻咳一声。 “抱歉,我分心了。”他放弃思考现状,努力定了定神,将神思落回书简。 指尖掠过字句,他却难以入神。吵耳的蝉鸣从半掩的门里涌进来,直直钻进耳中。恍惚间他看到字句从竹简上剥离,悬在空中,实在是荒唐至极。 陈宫抬手,用指尖戳戳出逃的“生”,那有灵性的字好像在一瞬间被抽干了力,缩着身子飘进了附近的字群中,但陈宫却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背手缓步踱到了门前,转头对他道,“今天天气甚好,不要闷在房内了,出去走走吧。” “看,你的朋友好像在外面等你。”他笑着抬手,推开了门,步入烈光之中。 炫光散尽,一束和煦暖光透进,终于将这昏暗的一隅与外头接通。 门前的木质地板被照亮,他隐隐可以窥见些许诡谲的虹光,在无数细小缝隙中跃动翻腾,似泉涌,源源不息。 “先生且慢!学生还有一事不解。”他提步欲追,步到廊外,却扑了个空。 蝉鸣渐渐远了,让人感觉双耳有翳,积了厚厚一层,将他与外物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太静了,静得心里有些发慌。原本不该是这样的……是不是……少了些什么? 再回神,翠意散尽,眼前只余一道色泽艳丽的棠红。 院中古木已死,有一人茕茕立于树下,瘦削的身子裹在宽大的锦衣外袍里,显得身型愈加单薄。 见来人,他敛了心中的不安,欣喜地迈下台阶,却被一股莫名的力牵扯住脚踝。 身子缓缓向下陷,他想呼救,但一只枯瘦的手捂住了他的嘴,他发不出声,只能徒劳地对不远处的身影伸手。 可那心狠之人没挪脚,反倚在树干旁,不紧不慢地抽了一口烟,任凭地底下伸出的枯骨撕扯他的衣物,划烂他的皮肤。 “呼——阿和,你知道吗?我好心痛啊。”郭嘉不急不缓吐了口烟,“你分明不想当英雄,为何要勉强自己呢?” “你在害怕,对吗?你没有下定决心,你只是不想像从前一样,做那个被同窗厌弃的古板怪人,才选择了对我们妥协。” 透明的风刃致力于排除异己,将这片违和的白撕扯成碎片,卷抛到半空中,毁尸灭迹。 那人说着,将目光挪过来,比风刃愈加彻骨。 “你不在乎任何人,贾文和,你只在乎你自己。” 蝉鸣乍响,惊魂震骨,胜过雷霆。 锦衣碎成残帛,皮囊从骨架上剥落,他用尽全力挣脱桎梏,跌跌撞撞地冲上去,却只抓住了半捧黄沙。 彼时,有一银发仙者怀捧红日,从混沌中步出。 “这样的结局,你满意吗?”仙者说着,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他惊诧抬眼,迎上那双眸——青天般澄净的瞳仁中,缀了两粒血色玉珠,珠心焚着最原始的欲望——口欲。 眼前之物并非善类。恐惧在心底叫嚣,兽的直觉和本能让他感受到的潜在的危机。 “和我做交易吧,我可以……”随着神智的清醒,仙者的身型也逐渐模糊,声音最终扭曲成兽的嘶鸣,......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五感湮灭,周身的一切几乎都在虚无里崩解。 他惊醒,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惊坐起身,察觉到手被人扣住,警觉偏头看,惊诧发现郭嘉竟一直伴在床侧。 “啊——醒了吗?方才你在门口累倒了......”见人醒了,这不做正事的闲人也打了个哈欠,还装模作样责怪了两句,“荀学长也真是的,怎么能让学弟做这种苦力活。” 闭眼就是那双冷淡的眸,耳畔回响的是那句顶无情的话,接下来的记忆便搅成了一碗浆糊,不管如何仔细回想,也忆不起一星半点。 他抓住那只欲收回的手,定定地看向了眼前人,想从那两汪漾满虚情的深潭中挖出哪怕一点点信任。 可那人不明所以,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愣了一下后自以为心领神会,反自作聪明凑上来要吻他。 呵,他只看到了犹豫和逃避,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贾诩自嘲地笑了笑,先一步松手,避开了他,还离得比方才还远了些。 ------ “届时我们兵分两路,准备在壶关发动奇袭。”郭嘉垂眸沉思片刻,落下一子后,抬眼笑望向对面二人,“你们觉得如何?” 白子扼住了黑子的生路,围困其中的败者注定成为弃子,无路可走。 这局棋下了整整三日,荀彧也同这执迷不悟的狂妄小子僵持了整整三日, 他望望胜负已分的棋局,终于将目光从这场无法挽回的残局中抽出。 “奉孝,你要知道,我们募集的义兵同西凉军的兵力相比是以卵击石。我们三人之中,注定有一人要成为弃子。” 他又怎会同意将自己的学弟作为筹码,在一场必然产生亏损的豪赌上下注? “仅仅损毁一颗棋子,便可阻拦这场乱世。我想,弃子也定然是心甘情愿牺牲的。”贾诩也抬眼,直直迎上荀彧的目光,正色道,“学长,让我去吧。” 片刻的沉默之后,郭嘉语气夸张地应了一声:“……哦?阿和是觉得自己可以独当一面了吗?” 他说着,拽了荀彧的袖子靠在学长肩上,装出一副欲哭的心痛模样,边抬手拭泪边道,“学长,怎么办呀?你来评评理——我们的小学弟居然想扔下我们一个人去做英雄,这不太公平了吧?” 自己的真心又一次被当作笑话。这无心之人一如既往,这副自以为是的模样更令人心中生厌。他一时怒上心头,竟直接起身,欲与那薄凉之人争辩。 荀彧本是在饮茶沉思,见此状,忙抬手将人拉回了椅上,温声劝道:“文和,你先冷静一下。” “是啊,阿和,这般冲动怎么行?”郭嘉松手,将脑袋撑在案上,抬眼看他,笑吟吟地在他心头又划了一刀。 “奉孝。”荀彧低呵了一声,示意那搅浑水的轻浮小子噤声,而后又将沉静的目光落回他身上。 “关于弃子的事,奉孝肯定有自己的考量。”他说着,抬手握住他的,凑得近了些,“但我相信,这件事一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我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被放弃。” 兰香愈加浓了,荀彧的手上的力也愈加重。 他抬眼看他,可荀彧只是对他笑笑,便默默将手松开,并为自己的失礼轻声致歉。 郭嘉不知何时敛了笑,只是沉默地饮酒,见两人的注意又落回自己身上,又忙不迭换上平日那张笑脸,嗔怪道:“学长这般偏心,让奉孝好生委屈,看来阿和才是你的心头rou呀。” “文和比你听话,也比你省心,我自然待他好点,不然对他多不公平。”荀彧应着,倒了点解酒的茶汤在杯子里,递过去,顺势为郭嘉搭了个台阶,“所以奉孝打算如何?” 郭嘉不爱喝,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便将杯子放下了。 他转头轻声对仆从吩咐了一句。过了一会儿,那人端来了一个匣子。 “公平起见,我们用抽签来决定吧。”顿了顿,他笑望向荀彧,继续解释道,“匣里有三支算筹,抽到最短的那个负责在前线牵制西凉军。” 他说着,将木匣推到二人面前,摊了摊手,示意自己并未动手脚。 贾诩望望眼前人,深吸一口气,率先伸手。 “真遗憾啊……阿......”郭嘉话说到一半,忽地瞥见贾诩手中的断签,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 他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的空白,瞳孔也因为震惊微微收缩;但这一变化是转瞬既逝的,只一刻,他的神色便在须臾间恢复如初。 他边向着荀彧使眼色边装出一副委屈模样自责道:“哎呀呀,刚刚好像因为我的失误,出了点差错。学长,我们重新来一次吧?” 荀彧还未来得及应,倒是贾诩先沉不住气了。 “呵。”他冷笑一声,质问道,“郭奉孝,这就是你所谓的公平吗?” 静湖里投入一粒沙,泛起两道细小的涟漪。 郭嘉神色微动,又马上反应过来,从容应道:“阿和,是我不好呀,没将东西准备好。你瞧,算筹在我们取出来之前便有一截断在了匣里。” 他说着,大方地将木匣展示给他看,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断签可是不详之兆,若阿和真因此遭了报应,那我会很自责的。” “从前也不曾听闻你信过什么风水,怎么今天那么讲究?”理智已被怒火燃尽,贾诩起身揪住他的领子,将人逼至案边。 手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却没松手,而是迎上去,离得更近了一些。 理智决堤,山洪般汹涌的不甘从胸腔内倾泻而出。 他红着眼,向着眼前人厉声质问道,“郭奉孝,你是不是觉得我会害怕?觉得我是贪生怕死的胆小之人?” “好痛,阿和,实在是冤枉呀。”郭嘉抬眼,发觉眼前人温热的泪落到了面上。他有些无措,想替人拭泪,但犹豫半刻,还是没有勇气抬手,只是低声服软道,“你这样压着,我这把病骨头可就要散架了。” “……” “……” “阿和乖,先松手好不好?”见人没应,他又捏了个自以为温和的语气,继续耐心劝道,“往后做英雄的机会多的是,阿和也不必执着于……” “少自欺欺人了!你就是觉得我没用,觉得我不配!”他终于绝望,“呵,郭奉孝,你当真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他脱力,松开了手,自嘲地笑了笑,向后跌去。 方才为止,他都天真地认为自己终于有资格能站在他身侧,终于成为那个可以同道而行的并肩之人。他迫切地想从他的眼中探寻一点能推翻这一可怕猜想的可能——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的眼中什么都没有。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可笑。 自始至终,郭奉孝都没有真正将他放在眼里;而他也从不曾成为那个被选择的人。 他不信任他,从不曾信任过他。 只要给点希望就摇尾乞怜,在郭嘉眼中,自己大概就是这样的可悲可笑之人吧。 守在后方的荀彧扶住了他。 安神的兰香从掠过鼻底,理智稍稍被唤起,他发觉自己栽进了荀彧的怀里,挣扎着起身,又被人禁锢在身侧。 环在腰上的力紧了两分,他的呼吸一滞,却再没有力气将人推开。 跟着两人走到这一步是为了什么?若他真的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会像这样下决心义无反顾地主动赴死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选择自己呢?为什么他们不相信自己呢? 郭嘉也好,荀彧也是……或许他们三人从来没有走上过同一条道。 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还在一意孤行。 ---- 棋盘被撞翻,黑子白子搅和在一起,散了一地。 风掀倒杯盏,茶与酒在案面上晕开,一片狼藉;算筹被衣袍卷落,坠到地上,致使其中一根断成了两截——真奇怪,明明一切都在向着错误的方向发展,但结局却没有任何改变。 被水沾湿的衣摆似有千钧重,郭嘉费了好大的力才勉强从案上支起身。 他面无血色,案上的白瓷盏都不及他的脸色苍白。 本想说点什么挽回,但阿和的情绪非常不稳定,现在他多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激发新矛盾的导火线。 他抿了抿唇,发觉喉间不知何时泛上了些许腥甜,像是有小虫密密地啃噬,撕咬处开始微微渗血。他心道不好,忙腾出一只手捂住了嘴,夺门而出。 天上的云已经沉沉地压了下来,天色比夜更黯淡。 他还未来得及冲出院外,便开始抑制不住地疯狂咳嗽:“咳,咳咳咳,咳咳!” 胸口就好像是被什么撕裂一般疼。他死死咬住唇,尽力止住下一波咳嗽,趔趄着扶墙走出前院。 “咳,咳咳。”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微微发颤的手,垂眸看看掌心触目惊心的红,一时间晃了神。 落雨了。 没力气再往前迈,他只得随便挑了檐下某个勉强能避雨的逼仄角落,脱力般地顺着墙面滑坐在了地上。 只有一无所有,才会义无反顾。 因而,要想成为英雄,就得先失去一切。 他从不曾惜命,且时常以无心无情之人自居:所以他也想当然地认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自己在意——可事实真是如此吗?他真的能做到不在乎任何事吗? 脑袋混沌一片,别说思考了,他甚至连这雨声都快要听不清。 恍惚间看到雨幕中有一青衣的少年,举着伞缓步向他走来,就如先前在学宫的时日一般。 眼前是二人在雨中打闹的模样。 他曾以伞面太小容不下二人这一拙劣的借口为由,借机将人揽至自己身侧。阿和的身子敏感,受不住他暗戳戳的折腾,于是想要挣开。 伞在争执中落到地上,雨水打湿了那人半长的的发…… 他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吻他。 混着雨腥和铁锈味的潮湿粘腻的吻,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却依然令人记忆犹新。 啊,啊……被雨水洗过的血色明珠,世间任何的玉石珠砾都无法与之媲美的珍宝。 他合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后又缓缓睁开。 春梦已醒,眼前什么都没有,不论喊多少遍,那人也不会再来——而亲手造成这一切的人,恰好是他自己。 空气中弥漫着的雨腥味激着神经,让他的神智稍稍有些恢复,可是此刻,他却希望自己醉得更彻底。 阿和啊……阿和…… 若是有酒就好了,醉了的话,便什么都不用想了…… ----- “文和,你还好吗?”郭嘉走后,荀彧吩咐下人去冲安神的药茶,又将人安置好,为他点了安神香,在人身侧落座。 兰香侵略了他四围的空气,将人禁锢其中。 他们三人表面还在维持一种诡异的平衡,可事实上,这段扭曲的关系其实早已处在崩解边缘。 “……”贾诩垂眸,沉默地看着一片狼籍的地,摇了摇头。 郭奉孝没有错,他贾文和的确只是一个利己之人。 贤能之才,救世之主,神谋鬼策,辟雍三贤……众人一边纷纷笑赞,一边伸手,将三个无辜之人推向崖边。 所谓英雄,不就是被那些贪生怕死的胆小羔羊推上风口浪尖的,乱世的祭品吗? 无谓的牺牲得不到任何感激,那些人仅仅是想看到自己期望的结局而已,若是走错一步,他们便注定沦为被尘灰掩埋的败者。 不过,这一切于他,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贾文和向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他只是……也罢,众人皆醉,他又何苦去做那唯一的清醒者? 外头开始落雨,那神出鬼没之人却又一次不知去处。 荀彧望望窗外的雨势,欲起身关窗,却被贾诩轻轻拽住衣袖,“学长,我去找他吧。奉孝身子不好,淋雨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奉孝又不是贪玩的稚龄孩童,他这般聪颖,怎么会傻傻在外头淋雨。”他着实没料到文和会说这种话,俯身浅笑着抚了抚眼前人额上的散发,安抚道,“不必担心,我方才已经吩咐人去寻他了。” 浑圆饱满的玉珠,毫不惜命;琅琅砸在窗棂边,摔得四分五裂,尸骨无存。 镂空花窗外熟成的杏子不堪雨珠的冲撞,坠到地上,向前翻滚两下,最终跌进了雨幕里。 残余的一点红,如针一般直直扎进了他的眼。 “还好吗?身体不适的话我去喊医师看诊。”荀彧递来药茶,伸手探探他额上的温度,“我自小与奉孝相识……他如此态度,定然是有自己的考量,不过他向来不擅长表露……” 后面的声音听不清了,他只记得被派去寻人的仆从慌张闯进来,紧接着雨声便一股脑儿倾倒进屋里,潮湿黏腻的雨腥同兰香搅在一起,侵蚀了他的神智。 -------- 壶关之役将近,这大病初愈的肺痨鬼竟又一次瞒着学长把他骗了出来。 正值日落时分,朱墨不知被何人打翻,洒了半边天,也冲散了午后的暑气。 郭嘉领着他在前面走,风将宽大的衣袍卷得猎猎响,裹在衣袍里的单薄身骨要比地上颀长的影来得更瘦削。 风扯下身畔古木上的几片残叶,将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