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从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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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多病从前有段时间爱听说书。 他那时也不大,刚把身子骨练好,总爱从天机山庄偷偷溜下来,走进他最常去的茶馆,点一壶上好新茶,听说书能听一下午。 他爱听江湖故事。听那些正邪两立,门派相争,侠客比武,义士证道,也听流亡复仇,沉冤昭雪,山门拜师,冰河洗剑。 每个故事都有一个结局。 轰轰烈烈的,细水长流的,功德圆满的,舍生取义的。 彼时的方多病摩挲着手中那把木剑,想,李相夷的结局是什么呢? “去给我晒衣。”李莲花一竹竿敲在方多病头上,“叫了半天一动不动,又神游哪里去了?” 方多病一回神,却见自己呆呆抱着一桶湿衣服站在房门口,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立刻弯了眼睛,几乎快喜极而泣:“好好好。” 满打满算,这汤药方多病喝了十日,每日早晚两次,共二十回。第一碗喝下去并没立即见效,方多病将信将疑,却在次日清晨抓住了半柱香的清醒。 睁眼的那一刻,方多病好似被定格住了,他发愣,五感清明如镜,清晨初日晒亮榻上被角,散出暖暖的棉香,耳畔有楼下小二吆喝声,桌椅挪动声,窗外风声,风吹树叶,簌簌地响。忽然一道嗓音从他身后传来,都不用回头看,方多病就在心里见到了,穿着粗布素衣,一头长发,竹簪绾起,懒散甩袖的样子。 “方小宝,睡醒了没?”那嗓音说。 于是刹那间,就像是积了太久的灰尘被一扫而空,露出一颗干干净净的心。很多记忆很多情绪涌了上来,方多病一个打滚起身,看见李莲花站在自己面前,想触碰却又收回手,忽然湿了眼眶。 李莲花见他如此便懂了,只笑笑。 “下来吃饭吧。” 祓除毒性乃循序渐进,起初方多病短暂地清醒后,便再次陷入混沌。慢慢地,他清醒的时间愈发长,精神也逐渐稳定,现在他只会偶尔陷入一阵恍惚,每次从恍惚中抽离,他都重新记起一遍失而复得的狂喜,狂喜过后又是万分伤心苦痛,于是又哭又笑,泪如雨下。 李莲花被他此状吓了好几回,到后面懒得再理,便总找理由支使他去洗衣打饭,眼不见为净。 只是每天看着他一日比一日好起来的样子,就像看着许久未见的方小宝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然后,给自己一个热气腾腾的拥抱。 方多病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可能反复挣扎了许久,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探出半个头,悄悄注视着李莲花。 李莲花马上察觉,无言以对:“不是刚叫你去晒衣吗?这衣服晾不干,我们穿什么呢?” 方多病下定决心,三两步走过来,想要讲话,却先落下大颗的眼泪。 “你若气不过,便打我吧。”方多病垂着眼睛,不敢看李莲花,“这么多年来,你过得不太好,终于让我找到你,可我对你也不好。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但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你愿不愿意听,一句道歉总是不够的,可是我想不出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李莲花伸手打断他:“停。吵得我头疼。” 方多病忽然抬起头,欲言又止,情绪好像打着旋飞上天的风,不自觉轻轻叫了一声李莲花。然后,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眼前人,流着泪,却在李莲花耳边笑出了声。 车狐的冬季过得很快,说是年前立春过年暖,才过几日,看着枝头都快透绿了。倚在窗户边上,往外看宽阔长街远去,主道两侧已经张灯结彩,红火一片,街头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想不到车狐过起春节,与大熙倒是十分相似。此番场景,正适合你我出门好好游玩一番。”方多病兴致勃勃走到窗前,递给李莲花一根糖葫芦,两个人并排咬起来。 “多大的人,怎么与之前一点变化都没有。”李莲花讲话含糊不清。 “你也差不多。”方多病两腮鼓鼓。 “过完春节,我们差不多就可以回去。”李莲花盘算,“你把我那个莲花楼修得正常些还给我,我还要用呢。” 方多病唔唔地应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脸上一红,转移话题道:“我记得从前答应要找慕容腰与赤龙大吃大喝,如今也该赴约,不如我们寻个时间去见他们一面。” “倒是可以。”李莲花说,“不知他们如今在哪?” 方多病自信一笑。 金碧辉煌之所,灯火通明之处,高门雕花,四檐掌灯,还没踏入就能听到人声攒动,嘈杂热闹,丝竹舞乐之声不绝,叫好喝彩声不断。方多病牵着李莲花的手,穿过进进出出的男女,终于挤了进来。 “你没被撞着吧?”方多病大声问,往李莲花身上摸索。 李莲花被他裹了层厚厚的白裘斗篷,头都是方多病执意代梳的,插了根新买的红莲簪子,倒是应景。 “没有,别动手动脚。”李莲花按住他。 今日除夕,车狐最大的舞乐坊难得全天向百姓开放,台上表演一个接着一个,喜庆非凡。方多病带着李莲花小驻观演,不多时便上了顶三楼,直奔最内那间屋子去。 房门半掩,屋内宽敞,有十数名穿着华丽舞服的年轻男女站成几排,似是临场比对动作。还有一人背对房门,站着这群人正前方,一身红袍,赤发高挽,比划着指挥些什么,他伸出衣外的左臂倒是希奇,竟然全由木铁制成,栩栩如生,精细灵活,不知用了什么天机巧术。此人便正是阔别多年的慕容腰。 “慕容公子!”方多病兴冲冲进门,张口便唤。 慕容腰回头,见是方多病,面上一喜,又见身后李莲花闪身而出,更是惊讶,笑道:“方大侠,你可算把李公子找着了!”转头问李莲花:“好久不见,你近年如何,身子还好?” 人群中又现出一个美丽女子,正是赤龙,她见此也惊喜,连忙招待,四人久别重逢,寒暄许久,便往舞乐坊二楼开席。 车狐喜食兔rou汤,每人一盅,热辣辣的生津发汗,又添黄焖鱼翅、清炖肥鹅、佛手金卷等菜肴,酒过三巡,李莲花饭饱发困,听这几人谈天说地。 “此等胜景,真是许久未曾这样尽兴,”方多病便饮边讲,“如今我们再聚,简直是了却我多年心愿。” “世事变迁,方公子心性不改,更是难得。”慕容腰与赤龙相视一笑,方多病倒心虚没接话茬,低头吞了一口rou汤。 “了却心愿啊。”李莲花笑笑,托腮斜看着方多病,“你还有什么心愿、什么遗憾?一并帮你了却算了。” 方多病还真是仔细想了一会,小声道:“我的扬州慢练得不好……” 李莲花哦了一声,像是敷衍。 “你哦什么?”方多病有些恼怒,“你还说过要我守师门呢。” 李莲花抿了一口酒:“你把扬州慢练出旁门左道风格,不过是每人执笔各书不同,写下的结局各有千秋,谁又能说孰好孰坏呢?没什么可遗憾的。” “若是我练得精纯,我就能……”方多病有些着急,渐渐又缓下来,点着几分醉意小声道,“罢了,人生如逆旅,我尽力而为便是。” “臭小子怎么伤春悲秋的。”李莲花哼了一声,转头去看慕容腰,“慕容公子,我见你们演舞忙碌,今日先不打扰,改日我们再聚吧。” 赤龙接过话笑道:“招待不周,应是我们赔礼道歉。只是这几年我与慕容cao办舞乐坊的确太忙,待到春末,便是我们二人成亲宴,还望二位赏光前来。” “成亲?”方多病晕头晕脑,好像被这个词忽然砸中,“你们怎么才成亲?” 李莲花啧骂他一声:“说点好话。” 方多病晕晕乎乎,看见慕容腰与赤龙手挽着手,一时间觉得身上guntang,不自觉地望向李莲花,竟然从脸红到脖子根。 “成亲真好啊。”方多病牛头不对马嘴地恭贺道。 等二人往客栈返程,已是傍晚,方多病五分醉意,拉拉扯扯跟李莲花说自己之后的打算。 “先把那莲花楼修好,”方多病特别认真,“再去找笛飞声,那大魔头也不知道这几年在干什么,应该叫出来吃一顿饭。然后回一趟天机山庄。至于那药圣老头,我再去多磨一磨他,虽然你现在已经可以与碧茶共生,但总让我害怕。还有啊,我要给昭翎公主好好道一个歉,我轻易许下重诺,实在不忠不义。” 方多病懊恼地揪着李莲花的袖子,落些不值钱的泪:“再给狐狸精扫墓……呜呜……” 李莲花知他多年蹉跎,心有所感,却也不说,就叹了一口气:“小宝,你别演傻子了,真的好像。” 方多病醉意上头,不与他斗嘴,二人一踏进客栈,发觉客栈里也挂了红绸,用来烘托气氛。再上楼推门而入,连客房里也装饰了,红彤彤一片,窗上浆贴的窗花,方多病左看右看,竟从那“福”字中隐隐看出“囍”字,登时酒就醒了,浑身都紧绷绷的。 李莲花浑然不知,卸了斗篷随意丢在床头,又去整理头发,透透凉气。行动之间,白胳膊,后脖颈,襟间胸,全都一闪一闪地往外露。方多病想起很多不合时宜的画面,那些激烈粗鲁又强取豪夺的往事,大胆得竟然像另一个人做过的,一时间心中又醋又怒,简直恨死自己。 方多病躲躲藏藏地看了两眼,又忍不住再看两眼,忽然却猛地和李莲花对视上。 “干什么?”李莲花问。 方多病满脸通红,偏头咳了两声:“没有的事。” 明月高悬,四方卧房,红纱帐里,灯火照人,两个人的脸被映出绰约的影子,方多病遐思,成亲大喜日,洞房花烛夜,可能也就这样子了。 “替我解下发绳结,我弄不开。”李莲花说。 方多病嗯了一声,伸手仔仔细细地解,不知道为什么,往日极顺手的发绳竟然如乱麻,怎么解也解不开。 李莲花等了半天,头上被扯得直发痒,忽然转头看向他:“怎么还没好?” 二人相对,目光凝视彼此,刹那间抹平八个年头,方多病小心地拉着李莲花的手,在他额头落下很轻的一个吻。 静夜悄悄,唯有烛影摇曳。 日子流水一样,转瞬一月之期将至,窗外枝条抽芽,新绿长成,风也暖人。方多病的恨别失魂症基本已彻底祓除,那些大悲大喜也渐渐平淡下来,沉淀出细水长流的意味。 方多病背好行囊,与李莲花一同站在车狐城门外墙,草木葱郁,鸟语啾啾,一条土路远远地延伸到天地尽头,举目远眺,过去的一切仿佛随之收窄成沧海一粟,方多病说:“李莲花啊,我感觉我过得好像一场梦。” 李莲花拍了拍他的肩:“昨日之日不可留,更待明朝万事新。小宝,你的人生路还长着呢。” “我知道。”方多病笑道,“等过了车狐国界,有我安排的人送来两匹绝世好马,咱俩一人一匹,一路流星飞驰,一起回家!” “怎么和李相夷当年一样,行事如此浮夸张扬。”李莲花不自觉嗤笑一声。 “回家之后,我再也不管朝廷那些事了。只要行侠仗义,游历山水,入江湖则为侠客,归田园则从本心,潇潇洒洒,百无禁忌,便是人生至味。” 方多病昂头畅想,风吹长发,飘飘荡荡,添出几分自在侠意,李莲花上下打量着他,觉得他长大了,又觉得他或许从来没有变过,于是笑得很满足。 二人并肩往前走,春和景明,风吹新叶,天地远阔。方多病感慨道:“李莲花,我这一生真庆幸遇到你,相见恨晚。” “是嘛,我这么厉害。” “缘聚缘散,都是我方多病之幸。还有笛飞声,苏小慵,展云飞,慕容腰……” “好你个方小宝,原来不是单独夸我。” “那怎么能一样!算了算了。我是想说,我曾经想过,大家会度过怎样一个人生,书写成怎样的故事呢?” “说来听听。” “后来我想明白了,每个故事都有一个结局,但人生未必。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约束,不过是各自挑个自己喜欢的结局。” “是啊。苦海无涯,人总要往前看嘛。” “哎,李莲花,等你回去了,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 方多病正在兴头,问出话去,半天却没有回答。 他歪头一看,却发现李莲花不知什么时候留在了原地,并没有跟来。 那人就站在树下,日光斑驳,树影婆娑,春风一拂,卷起簌簌飞叶。李莲花笑着,朝他摆了一下手,声音远远的,那么温和。 “走啊。” 方多病愣愣的:“你去那里干嘛?” “走啊。”李莲花还在朝他笑。 “走啊,往前看。别回头。”李莲花说。 方多病看着李莲花,怔然无觉,只感到脸上湿湿的,或许是泪。刹那间天地一白,人间转换,方多病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睛。 水流声,车马声,铃铛声,脚步声,吆喝声,是大熙乡音,呼吸间,清风拂,飞絮飘飘。有什么东西在舔自己的脸,湿湿的,痒痒的。 方多病睁开眼睛。 狐狸精舔了半天,见他醒来,高兴地叫了两声,爪子在地上跺来跺去。 环顾四周,方多病发现自己依偎在河边桥头,做了一个不知多久的梦,身子骨都是酥软的。 这是李莲花消失后的第一个春天。 原来狐狸精没有死,也没有那蹉跎八年,更没有再重逢,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而今梦醒,方多病捂着自己心口,却没有太多怅然若失,倒像是忘忧一场,心结解开。 方多病忽然觉得,李莲花其实一直都在,只是再没有机缘见他。方多病在江湖浪迹,李莲花在楼里种菜,方多病回莲花楼喂狗,李莲花就进城摆摊子,方多病又来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李莲花就重去那山高水远的天地间。天地太广阔了,今生每一瞬,方多病都恰巧与李莲花擦身而过,一别谈何两欢喜,却道天涯共此时。 方多病眯着眼睛抬头去看天空,清风把他的思绪拉扯成一根飘向远方的细线,飘荡,再飘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