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
伤疤
下午3点整,柏芷从9楼楼梯间的拐角处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一语不发地望向对面的门牌。 她在这儿停留快两小时,来的比任何人都要早。 早到看见裴述尔从对门903出来,在楼道蔫头耷脑地徘徊半天,做了好一通屁都没用的心理建设,才踱步过去敲门。 柏芷在这一刻察觉到裴述尔或许在玩把戏,尽管她来之前特意先向祝漾意求证,祝漾意在回信中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讲,只是两字—— “别去。” 天知道,她原本冷淡消极的情绪被这回复烫得噼啪作响,哪怕事情真实性依然存伪,但祝漾意不否认不澄清的模糊态度,无疑是在对她的赴约推波助澜。 她也真的来了。 从这个角度望不见门里的人长啥样,柏芷只听得见声音。 老实讲,一个失踪四五年,走的时候刚处于变声期破烂嗓的少年,到底能在这些空白时段成长成什么样,柏芷绞尽脑汁去想象,最后也只能拿他的双胞胎兄弟做参照。 她手上正戴着被祝漾意退回来的男表。 送之前,反复揣摩的却是门里这个人的喜好。 祝乐恪。 柏芷紧张又庆幸地坐在阴影里,抱着听曲扒谱的认真劲儿来记住祝乐恪的嗓音,她想细查那些语调里微末的不同,以此来重逢这位让她感官复杂的老故人。 但是,祝乐恪的嗓声空落落地从耳窝里滑走,她一头乱绪,唯有裴述尔的问话在楼道外头清晰。 俩人摆明不像初次见面般地熟络讲话,聊着不知道几百年前丢掉的狗,互有怨气,字字藏着针芒,他俩在某瞬间迎来数秒的沉默,然后,祝乐恪低头了。 柏芷突然明白这场见面从头到尾都和她没关系。 她在艺考期间联系了祝漾意上百次,她在桕城反复表达过自己对祝乐恪的在意,她遗憾人空缺了一段多么美好的年岁,为他担忧过,祈祷过,她也一直等在原地。 但祝乐恪真正回归的消息,要靠裴述尔带着恶作剧般的促狭语气讲给她听,她像个傻逼一样在这么炎热的天儿枯坐在这里,跟个墙角老鼠般地默默啃食俩人的万千纠葛,她又想到那个冬天,在祝漾意家无意撞见的深吻。 柏芷摸向腕间严密扣好的手表,有一瞬间呼吸困难。 表针咔嗒走至两点,柏芷抖着手指给裴述尔发去一条【到了】,然后从楼梯处起身。 电梯叮地一响,门内走出来个水管工师傅,柏芷同他的行进路线由两个半弧到逐渐平行,直至俩人都停在903的门口,就这么巧,那瞬间所有的勇气和较劲儿都随着师傅问询般看过来的一眼而悄然消散。 柏芷察觉自己多么次要,等会儿进门也会像这个突兀出现的水管工一样,只是个破坏氛围不解风情的局外者。 她垂头往后退,退到快要贴上另一家人的门,师傅奇怪地再次看她,然后摁响门铃。 脚步声从门内清晰传出,她几乎要落荒而逃,902的门口有一个小小的猫眼,如果有人扒在那里瞧,或许能瞧见她胆怯慌张地像小丑。 大门迟迟不开,师傅不耐烦地轻啧,柏芷在这一分一秒的时间流逝中如坐针毡,她听到里面在说话,某瞬间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确信门口的人看到了她,然后在门把手响动的那瞬间,柏芷逃了。 她从楼梯处往下跑,跌跌撞撞地崴了脚,裴述尔的电话接踵而至,她捏造一通谎言,挂断电话。 楼道里阴冷、潮湿、逼仄。 她听到自己的喘息在胸肺中炸开,却无法具象成声音,最终归于一场,难以宣泄于外的寂静。 三点整。 柏芷摘下腕部的手表,扔进垃圾桶。 三点零十分。 裴述尔收到周尤的消息,【你今天还来图书馆吗?】 她视线顿住,噼里啪啦摁了一长段消息又逐字删除,最后只发过去【对不起,先不去了。】 她抬头抹掉镜子上的水雾,撑在洗手台前瞧了自己半天,将额前湿发不停往外捋,最后又放下来,一滴一滴地溅着水。 挂衣架上有祝乐恪干净的T和沙滩裤,她直接换上,也没穿内衣,就这么晃儿荡儿地套着推开门出去。 祝乐恪正坐在餐桌前削苹果,一刀剃皮连成个圈儿都不断,听见动静也没抬头看人,直接说, “衣服给你洗了,天气热,晒两个小时就干。” “吹风机在卧室里,空调也开着,你把这个喝了进去吹头发。” 果皮旁边摆着一塑料管的藿香正气水,裴述尔也没着急,浴巾盖着头发就走来餐桌边坐下,拿起藿香正气水抿嘴里,干抿着,看向他摆在另一侧的书。 “那是什么?”她问着。 祝乐恪看都没看,随口答,“书。” 裴述尔咬胶管:“我知道是书,我问是什么书。” “你看不懂的书。” 她撅唇,“你读的书还没我多。” 乐恪把刀卡果rou里,轻轻一撇就是完整的一瓣儿,他没什么表情地答,“就你那破成绩还翘尾巴啊?” 裴述尔就不说话了。 沉默几秒又问,“判官什么时候过来?” “你想它什么时候来?” “……明天?” “那就明天。” “你租房子站你旁边的那个人是谁?” “帮我租房子的。” “上次去岩县他也在。” “也帮我开车。” “你哪儿来的钱?” “在君豪当服务员儿。” “卖身啊?” 裴述尔用牙咬开塑料管,看见祝乐恪终于抬眼睨过来,她做作地眯眼笑,轻飘飘地损人,“陪富婆嘛,我看上次在岩县遇到的那个jiejie又漂亮又有钱,你说她也算你的姐,这是你们的什么鸭圈黑话吗?还是说……” 述尔一吸塑料管,里面又腥又辣的液体瞬间浸入喉舌,她脸皱成一坨屎,嘴巴里也像刚嚼完屎,猛咳两声后才呲牙咧嘴地继续说,“她也是从三光院出来的?” 咔呲一声响。 祝乐恪用刀撇下来一小瓣果rou,用刀尖插着就这么塞她嘴巴里,顺带堵住她跑个没边儿的闲言碎语,他抽了张纸擦手指,淡淡讲,“你少动点脑子好吗,你那脑仁儿就核桃大点,除了拍乒乓就只剩吃喝玩乐。” 裴述尔被刀子吓够呛,连忙用手滑着唇角看有没有割到哪儿,祝乐恪收拾完桌上的果皮就去洗手,出来后经过她这一侧,抬手拍拍她脸,“进来,我给你吹头。” 她垂眼慢吞吞地将整的果rou吞吃入腹,扯掉头上的浴巾,跟着走进去。 卧室的布局刚好对应上姨妈家她住的那间,算这套户型里最小的一室,也不知道祝乐恪为啥要挑个小屋子睡觉,陈设也相当简单,像搬进来还没来得及做整理,拎个包就能随时走人。 但这房间有他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糖果香,像小时候吃过的那种长长细细的薄荷脑,甜味儿很足,清凉地腻死人。 裴述尔坐在床边,看着祝乐恪从抽屉翻出吹风机,她往窗边望,“我的衣服你都洗了吗?” “嗯。” “内衣不能放洗衣机的。” “我手洗的。” 述尔咬了咬唇,看他一眼,又看他手一眼,吹风筒的声音嗡嗡震开,祝乐恪把湿发从领口里拨出来,她垂着脑袋将额头抵去人腰腹,从下往上再次看他。 “我也想把手指塞你嘴里。” 祝乐恪就低头,风筒对着她脸胡乱吹了一通,等她偏着脸躲开,声音倏地停掉,人蹲下身来,对她讲你可以试试。 她就真的探指伸进去,刚插到第一个骨节就被祝乐恪启唇咬住,他用舌尖滑了滑她指腹,又主动含进她整根食指,双眸一直看着她的脸,微侧着头,用湿软烘热的舌头勾缠住她的半面指节。 他表情很平静,眼神却放荡,没有半分讨好感,松松散散地吊着她惹着她。 裴述尔顿感无趣,把手快速抽出来,撇着嘴说了句没意思。 又嫌这话没什么重量,于是继续加码, “你做这么好,平时经常卖吧。” 祝乐恪一巴掌呼她头上,手劲儿挺大,裴述尔像个卡通小人滑稽地捂住头,又被人折了手腕放下去。 乐恪打开吹风筒,招呼她,“坐好,吹头。” 她吃痛,一箩筐话憋进肚子里。 总归是迎来了短暂沉默的时刻,房间空调开到26度,窗外热阳被白纱帘遮住,屋里光线如此柔软,祝乐恪抚在她发间的动作也变得温和,他用五指慢慢梳理,湿发从掌心中滑过,突然就想到在阳台他俩抱着的那一刻,裴述尔恨他离开时曾剪掉她头发。 祝乐恪抹着她下巴抬起来,述尔百无聊赖地看人,没什么精神的模样,他就俯身咬了下她鼻尖,看她皱了皱鼻,也没想着要躲,于是又顺下去亲到她唇瓣,很自然的一个吻,却让她呼吸急促。 现在的氛围很怪,裴述尔显然不适应这样温情脉脉的节奏,想用插科打诨抵消掉反常态带来的不适,她没有办法深度思考目前的处境,一思考就要对自己发出诘问,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我他爹的到底在干什么。 可是身体反应确实骗不了人,当祝乐恪从掌住她的脖侧,到握住她的肩膀,再到拇指似故意又似不留心地点到她的胸部,她里面没穿内衣,胸型虽不算饱满,但顶端挺翘,又因为紧张或者是难以启齿的原因而突出小小一粒,撑起一个不容忽视的弧度,被祝乐恪完整握住。 裴述尔急得推开他,又被他扣住手腕,他晃晃她的手,突然问,“你想不想看我身上的疤?” 提到疤就延展出很多回忆,但能被述尔亲身参与的没有一项与祝乐恪有关。 她愣住,呆滞地问了句,“……什么?” 祝乐恪坐到她旁边,当下他表情终于灵动起来,眼尾撩深,现了点点卧蚕,睫毛密密地往下垂,捉住她的手,埋低脑勺,先给她看了后脖颈那一处烟头大小的陈旧灼伤。 “这是你04年生日那天烫的,胡意彤装逼要学抽烟,第一口进去就辣得他骂娘,那会儿你捡起烟头转身就烫在祝漾意脖子上,后来他又烫在了我这里。” 祝乐恪的语气十足十地轻松,像在陈述男孩间莽架胜利后得到的荣誉伤疤,看述尔的眼神也带着“破孩儿挺虎啊,rou得深得我真传”的夸赞意味。 裴述尔却震惊得无以复加,被这俩兄弟变态得直骂裴爹,她呼吸扼住,咬着口腔里的软rou,看祝乐恪又折起手肘,点了点自己肌线底部的一个小小蓝痂。 “这个,是你装模作样地让祝漾意给你讲题时弄的,那会儿是秋天吧,他还穿着校服,你嫌他校服磨在桌子上窸窸窣窣地特别难听,在他被你扭得没办法,刚脱掉外套的时候,你一笔就插在他这里。” 复制。 连蓝水笔芯扎进rou里的墨点都一摸一样,像颗自然生长的淡痣,被肌理组织彻底同化,谁还记得当时狠戾插入时的钝痛。 他又带着她的手指摸至自己头皮,从下往上,触到蜿蜒至顶骨的狰狞伤口,已经带有缝拆之后的愈合痕迹,但依然触目惊心。 “君豪那晚我去了香港很长一段时间,就是为了养头上这道疤,太疼了吧,我都不知道祝漾意是怎么刚下来的,要是当时被铁皮桶砸下来的那个人是我,你猜你还能在家属院蹦哒几天?” 裴述尔吸气又呼气,祝乐恪帮她一点一点地回忆,由浅至深,那些片段在脑海中不断重演,只是主人公通通变成眼前这人,脑子里叠满他受伤后的音容样貌,裴述尔快记忆错乱。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最后强憋半天才憋出来一句, “怎么做到的?” 太可怕了。 精准到离谱。 祝乐恪轻摇两记头,反问她,“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迟疑地看向祝乐恪的大腿,心脏跳得异常快,先人一步地撩起裤管,那里果然有一道新鲜初愈的刀伤,表皮组织增生,突兀地结出一块嫩粉光滑的丑rou,像肥虫寄生在洁净rou体,畸形,怪异,当然也拜她所赐。 大雪天,昏沉老旧的岩县宾馆,她歇斯底里地质问,心狠手辣地插进刀刃,鲜血浸湿裤管,皮rou撕裂破绽。 她捅得是祝漾意。 “为什么?” 她把手撑在祝乐恪的大腿上,分外不解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变成祝漾意?” 乐恪敛着眼皮拒绝回答,拍拍她的手,说“换个问题。” 述尔蹲下身来,那一刻的躁悸依然残存于心,一想起来都会全身发麻,她凑在那里仔仔细细地看,沉默良久后才问,“……是不是再往前扎一点就会死。” 祝乐恪依旧反问,“是不是觉得挺可惜?” 对。 裴述尔抿住唇,竖指戳向那道伤口,在增生处慢慢地抚摸。 再来一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捅下去,甚至会提前查查资料,怎么扎人更加疼,如何角度会毙命。 祝乐恪两只手垂在大腿处,卷了裤管让她看得更清晰,裴述尔的脸几乎要贴上去,鼻息热热地熨在局部,新生长的皮肤其实有种不属于己身的剥离感,但被她用呼吸这么一烤,神经感知都散成了点儿,过电般地串联起所有的知觉。 “你再摸久一点儿我就要起反应了。”祝乐恪拉长语调,点着下颌笑看裴述尔。 裴述尔的动作戛然而止,先瞥了眼他的裆,再皱眉看他。 他挑眉,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有点儿明白祝漾意为什么那么爽了。” 他想起在宾馆接到祝漾意时,人被捅得半死不活瘫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手抖得连烟屁股都夹不住,看见他过来还能笑,让他别慌,自己还要在瘫会儿,然后仰着脖子慢悠悠吐了个圈,像刚刚经历了次绝顶高潮,射完了还在反复回味。 “尔尔。” 他朝人勾勾指,贴下去在她耳边嚼了几个字。 裴述尔看神经病一样地看他,语调瞬间拔高三个度,“不要。” “怎么不要,我看你对你这些作品挺得意。” “你喜欢的吧,看我们被你搞得破破烂烂的就眼睛放光,你敢说你弄在祝漾意身上时,除了发泄,除了恨,就没有一次被爽到?” 祝乐恪揽着她腰抱坐在自己腿上,从裤兜里掏出削苹果的小刀递去她手里,然后握着她的手,用刀柄从自己的腹肌滑向胯骨,再一点点,缓缓往下,停在欲望的最中心。 “乖狗狗,舔舔我,咬我,还可以弄伤我。” 他把手背给她看,“还有这儿。” 最后一处。 “祝漾意和我都在猜你是怎么想到在他手背捅刀子的,这地方给我们弄出了不小的麻烦,但我听你在阳台说完就明白了。” 裴述尔从他干净无瑕的手看到他脸,看他重了呼吸,滑着喉结笑得越来越孟浪。 “原来你一直在等我啊,尔尔。”他轻轻讲,“那我多赶巧,特意把这块儿留给你,这么几年过去了,现在你可以亲手扎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