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那以后许多天,曹丕基本都避开可能和曹cao照面的机会,魂不守舍地过着日子,寝食不安导致半个月人就瘦了一圈。心意蒙尘的痛苦和未来灰暗的绝望实在把精神搅得一团糟,以至于曹cao看见他时都忍不住皱眉斥了几句。虽然是当着许多人面讲的,但那其中深意也只有他们二人明白。 本来就不是没了谁过不得的,只是伤痛之深,或许还要更长的岁月来治愈。 一晃到了五月,曹cao被封魏公,又带着他们回乡祭祖。 沿途的明媚好景让曹丕的心境开阔了许多。草木茂盛,群鸟相追。捕捉环境中可以寄托的情感是诗人的本能,比起父亲和弟弟,敏感的他更加善于此道。 荫高树兮临曲涡,微风起兮水增波,鱼颉颃兮鸟逶迤,雌雄鸣兮声相和。 笔下如此乐景,可怜只能衬出心中悲情。 上坟时,曹丕作为亲子站在父亲身后,看着许多已被草木遮住的墓碑,上面的字还可以辨清,故去的人都有他们的姓名,和自己血脉相关的人已经躺在了这一一个小小土堆里,再无痛痒之知。 祖父是什么样子?曹丕都有些记不清楚了,父亲也拥有自己的父亲,也有自己年少轻狂的岁月,只不过都和他曹丕关联太小了。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已经有自己的势力,身边好友众多,愿意为曹cao这个人抛弃家当甚至生命。 但他却没什么能给父亲的,甚至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父亲赐予的。 任何人看到族谱上一个个人名的时候,或许都会感觉到血脉某种神秘的力量,有关于短暂的生命和延续的永恒。 他有点恍惚,跟着低头下拜,又觉得自己心怀luanlun之念,在这种场合下,实在显得罪恶。 整个仪式都很简单朴素,是曹cao惯有的风格。逝者已去,曹家人都不大信鬼神之说,不过是生者聊以自宽而已。 回程处,扶父亲上马时,曹cao撑着曹丕的手跨上去,却没马上放开。曹丕被攥着好一会儿,手掌都变得湿漉漉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略有些不安,叫了句父亲,尾声上扬。 “你觉得如何?” 曹cao嘲讽似的笑一下,看都没看儿子,问了他一句突兀的话,也不等任何回答,兀自放手骑马向前。 左右都有些不明所以,或是以为不过是关照五官将路途是否身体不适。只曹丕一个人站在原地,默然半晌,也上马随行了。 九月再回邺城,日子就又变成了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涌动的模样。随着曹cao称王趋势明朗,立储之争越来越激烈,有几次甚至闹到了明面上来。曹cao并不对此表示明确的意见,然而人人都知道,这便是纵容甚至鼓励着曹植和自己的长子争了。他要静静看着两个儿子争,证明自己才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两方势力明里暗里的争斗日盛,终于悉数在曹植醉闯司马门和崔琰诬告案中爆发。 那日曹丕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在朝堂上被一卷竹简重重砸在了头上,带了熊熊怒火的“逆子”一声声割着心。他颤着手拿起来读,满目都是些不堪入目的悖逆之言。 “儿臣冤枉,父亲,儿子绝对不可能有如此行径——” 他焦急地看向冕旒下冷漠的脸,声音因急切都拔尖了一个度,顾不得旁人眼里自己是否失态,甚至顾不得自己是不是要因此直接失去世子位,只是想分辩他绝不可能……不可能这么想父亲。 曹cao在他心里,是不可攀登的高山,用尽清溢文才尚不敢写父亲雄姿一二,又怎么会拿这样的词来骂他? 而曹cao只是在高位上看着。 “来人——将他褫夺衣冠,打入大理寺牢房。” 曹丕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被人抓住胳膊带走时,父亲的面容越来越远,远到最后模糊了。 坏消息却在他尚未消化完时接踵而来,砸得人头破血流,曹丕在被推进了刑房时才知晓,本次审讯竟被交给了丁仪。 “我从未做过。”曹丕说。 并不是第一次进这里,却是第一次受刑审讯。丁仪怀恨在心,又本就是曹植的人,变着花样欲审出来他想要的结果。杖刑完了是鞭刑,一道一道抽在身上,每逢皮rou裂开,留下血口的时候就格外难挨,然而曹丕还是冷冷盯着对方,甚至出言嘲讽,激得人怒火更甚。 “中郎将还不知,方才丞相来过——不过只见了子建公子,您行事悖逆,连亲生父亲也不信,辩解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丁仪嗤笑,瞅着曹丕的脸色,似乎生怕说得不够诛心。 事实上确实够诛心,曹丕咬着牙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丁仪编出来的瞎话,意欲摧毁他的心理防线,却仍然觉得心被刺穿了——因为连他也不得不承认,父亲确实是极有可能这么做的。 他缓了口气,看着丁仪,一字一句地说,“我劝你给自己留条后路。” 丁仪微微笑了一下,似乎足够自信自己跟随的人必定以后继承大统,而面前的人不过是渺小的尘埃。 曹丕感觉心里的伤口继续迸裂。他不敢承认,却着实恨透了丁仪之流的这种莫名自信,仿佛自己都称不上一个称职的对手。 疼昏过去两遭,丁仪终究是不敢做得太过火,把人放了。曹丕自己咬着牙硬撑着走回了牢房,没有被抬回来,失掉最后一点尊严。 狱吏看了他一眼,还算恭敬,关上门的时候隐隐约约叹气。曹丕还来不及像往常一般细想,刚碰到草铺就昏昏沉沉晕了过去,意识有意避开身上火辣辣的痛,直接把人推进了睡眠。 等到曹丕再醒时,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声心急又低沉的轻呼,要把他拉上来。他唤了句父亲,眼神聚焦时,才看见司马懿正坐在旁边,外面还有几个狱吏。 “中郎将可还好?”司马懿向来沉着冷静,此时看见他身上的伤竟也有些眼眶泛红,不敢轻易碰他。 曹丕看了这位先生兼挚友一会儿,想要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忽然就没有征兆地落了下来。 司马懿往前倾了一点身子,正好把曹丕的脸挡住,他哭得无声,旁人也看不见发生了什么。 “公子,没事的,在下一定想办法帮你证明清白,最起码不会让丁仪再担任此案主审。”司马懿忍不住拍拍他,“外面许多人念着您呢,只是我最方便进来。” 曹丕摇头,怕自己露出哭腔。他从来没在别人面前流泪过,总有一丝要强撑着。痛的不是身上的鞭伤,甚至被父亲厌弃的感觉都只留下钝痛。他真正觉得难以忍受的是丁仪用着些小伎俩折磨自己,诸如吃饭喝水排泄的小事就像被忘了一样,而他又无法开口请求。尊严被撕碎了扔在地上,往日里的骄傲似乎一文不值。 司马懿犹豫了一下,还是帮他擦了擦脸,又补了句“冒犯了”。 “魏公对您也并非那么无情,最迟三天一定会有召见的。” 曹丕冷冷哼了一声,生平头一次带上了怨意,“他还不够无情吗?不就是一身血rou,还给他便罢了。” 司马懿哽了下,也知道现在不是开导人心理的时候,思量再三,还是顺着把之前一直想说的话也吐露了出来。 “在下说一句话,或许太过逾越——四公子虽有文才,政事上却明显不如您,能有今日之势,并非靠他自己。中郎将,您并非和兄弟相争,而是在和您父亲争。这父子之间如何相处,您还是得好好想想,不可因感情用事自毁长城啊……” 曹丕垂着眼,敏锐地捕捉到司马懿话里的深意,仲达居然看出来了……被人窥探到心意都激不起心底涟漪。左右都在人面前哭了一通了,再多丢点人也没什么。 “……我知道了。”他说。 司马懿借了血衣用,把些新衣裳和用具放在曹丕手侧,又告诉他有需求便找已经打点好的那位狱吏,宽慰几句便出去了。 光从上方的小窗照进来,稀疏得可怜。空气里的飞扬尘土rou眼就能看清,一刻不停地下落着,甚至明显落在他的伤口上。 他以为从前为情所伤的夜晚已经够难熬,却忘了情从来不是什么必要的东西,在生命和尊严受到威胁的时候,一切都显得虚无又渺小。而父亲不仅拿捏着他的情,还掌控着他的生命和尊严。 司马懿足够聪明,而且比他想得还更有能力。因为第三日傍晚,他便如此人所料真的被召见了。 在这之前,主审已经被换成了钟繇,而崔琰之事也被揭露给了一众汉臣。曹cao终究还是没有争过人意。外面传了消息进来,很大程度宽慰了曹丕的心。 他没输,还能赢。 再进父亲书房的时候,心态已和之前大有不同。 “儿子见过父亲。” 曹cao看着他苍白着脸色走进来,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曹丕只是站在那儿,就教人觉得多了什么东西,更别提说话的语气带了生冷。 “子桓这是恨孤了?”曹cao笑笑,说话直入主题。 曹丕低着头,“儿子不敢。” “过来。” 他便走过去,犹疑了一下,还是在人手边跪下了。曹cao颇为随意地伸手又抬起他的下巴,更仔细地瞧人脸上的表情。 眉眼之间确实多了几分疏离,可见心里还是怨了。在牢里没少吃苦,脸色不太好。 曹植身边的人多少都有些恃才傲物,又没有分寸。杨修如此,丁仪也是如此。 丁仪,丁家…… “衣裳脱了。”曹cao说。 曹丕愣神,迟钝了的脑子对这个指令感觉到困惑,不禁抬眼去看曹cao的表情。曹cao自上而下盯着他,让人不得不猜测自己是已入困局的猎物。 “……” 跪着的人解开腰带,任由它滑落在地。十年来反复猜测曹cao心意已经让人太过疲倦,既然他想看,那便请他看,看看自己是如何被折腾的。 狰狞的伤口遍布上身,两个人都闻见了曹丕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于是都皱了眉。对视之间,像十年前的阴影重新出现,原来纠缠不清的幽灵从来没有消失过。 曹丕终于不得不承认那一刻萌生出来的是恨意。对父亲有恨和超越伦常的爱两件事本身都违背曾经学过的圣贤经典,只不过后者对他来说好接受得多,于是前者便隐伏其下,不作声响。要等什么时候剖开看一看,原来爱的原因正是因为他恨。 十年来他第一次想到,自己不应当被这么对待的……哪怕就是爱您呢,父亲,这哪怕是罪,也罪不至此。 曹丕闭上眼,神情略显自厌。 曹cao还锢着他下巴,目光从他脖颈到下身扫视了一圈,又回到脸上。薄薄的眼皮把曹丕那双清亮眼睛遮住了。手上的力道越来越紧,捏得青年“嘶”了一声,又睁开了眼睛。 小孩要排斥他了,怎么这么不顺眼呢? 大手突然从下巴开始往下移,以极暧昧的方式用指尖掠过脖子的线条,又在锁骨处打了个转,最后停在他胸肌上一道伤口处,按了下去。 曹丕吃痛,心里却更惊恐,被父亲这莫名的狎弄一下打乱了心绪。恨不恨的好像一下子被忘了,脑子里全是停在乳首上方一寸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