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海风、落日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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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泥塑没有泥塑! 暴风来到宁州边界,很快强降雨将宁州包裹得严严实实,渔港公园的海岸边掀起层叠的潮汐,宛如镶嵌着荷叶边的裙摆,跟随着暴风起起落落。 等雨变小后,两人在水里清洗身体,朱朝阳站在沙子中间,望见地平线上有轮船缓缓移动。嘀嗒嘀嗒的汽笛声喧闹地填满整座大海,惊起群鸟四散。 刚要转身,差点摔了个趔趄,他的走路姿势一瘸一拐,看着很不协调。 张东升扶着他,瞧见对面过来了一群拿着泳圈毛巾的游客,意识到不能让他们看见朱朝阳现在这副样子。他弯下身,一手穿过少年的膝窝,一手抵在背后将人拦腰横抱起,朱朝阳自觉抖搂着两人的衣物遮在头顶、腹部、大腿处,尽量模糊自己的性别以减少存在感。 然而抱着个人走路的张东升实在是太显眼了,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游客无一不打量着张东升,以及被衣服盖住半身,只剩一双白腿的神秘“美女”,有的单身汉甚至拍了拍张东升的肩,流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羡慕神情。 张东升目不斜视地向前走,朱朝阳侧躺在他臂弯里,左耳紧紧贴着他火热的胸膛,雨水不多,隔着薄薄一层衣料落在脸上,有些湿润。 一路回到车旁,张东升借着后备箱盖的遮挡将朱朝阳放下。车后是一堵极高的土墙,附近长满了野草灌木,左右被其它车辆围住,不用担心别人会看见他们。张东升取出常备的药箱,又去接了盆温水。 朱朝阳看见张东升端着脸盆走过来,表情很奇怪。张东升解释道,家里原来那个摔坏了,这是昨天去超市新买的,一次也没用过。 然后他将毛巾放进温水里打湿,拧得半干捧在手里,仔仔细细替两人清洁身体,只是在这漫长的过程中,朱朝阳并不是很配合,多次伸手想要将毛巾接过去,张东升制止他,说我来吧,有些地方你不一定够得到,而且……张东升咽下最后一句话:也没必要习惯这个。 不一会儿,那皮肤上面除了一些不明显的淤青,已经变得十分清爽。张东升检查过一遍后,指指朱朝阳带过来的挎包,让他休息一会儿去洗澡,洗完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他自己又把盆里的水换了,拿着衣物去了公共浴室。 朱朝阳坐在后备箱,已经湿透的衣服被他装进包里准备拿回家洗,他按了按腿,勉强缓解了一些不适。 此刻再去回想数小时前发生的种种,朱朝阳低着头,却不再那么羞燥。 等他站起身准备去洗澡时,不经意瞥见一抹有点眼熟的人影,穿着似曾相识的衣服站在远处凉亭下,被几棵棕榈树干遮挡着,似乎有意避开朱朝阳,却还是被他发现了行踪。 那个人似乎是在观察他,还没等朱朝阳想清楚那人是谁,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就不见了。 说不定是他太敏感了。 朱朝阳没有将其忽略,而是循着那人出现的地方找去,虽然再也没有看到过,但他心中仍然存着疑虑。 到底是谁?为什么仅仅是瞥到不完整的衣角,就会产生一种熟悉感? 他在脑海中将可能遇到的人整理成名单,反复琢磨,可是线索太少,得不出什么有效结论。 于是他暂且把这事儿抛诸脑后,转身走进浴室。 洗完澡出来,朱朝阳站在车边,张东升仍没有回来。他洗澡前已经把后备箱关上了,这会儿没有车钥匙他也开不了门,四处看了看,从包里取出手机。 洗澡的二十分钟内有两个未接来电,这令他很是意外。其中一个是班主任打来的,朱朝阳回电话给他,再三表明自己状况良好,对面的人才放心挂断。另一通电话是周春红的,朱朝阳捏着手机边缘,心里打鼓。 说好在家里呆着,周春红现在打来电话,难道是突然折返,发现了他不在家?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也确实是和张东升待在一起,没有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想到这儿,朱朝阳摁下接听键。 “朝阳,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渔港公园,过来散散步。” “哦,怎么到那么远的地方。”周春红小声嘟囔。那边的声音嘈杂,听上去有不少人在喝酒交谈,朱朝阳这才确信周春红真的是和男朋友吃饭去了。 “就你一个人?” 朱朝阳又想起树下消失的那个人,不确定那人是否和自己认识。如果他说谎,也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将来会被那人揭穿吧。 “妈,我出门时遇到了张老师,他说他也想来这里散散心,所以就开车和我一起过来了。” “好,那你玩得开心点,妈这边还有事,先挂了啊。” 朱朝阳在一家露天海鲜店里坐下,翻动着手机消息,直到几分钟后张东升也过来了,坐在他对面,正巧服务生端着两杯热饮过来,朱朝阳接过,一杯先放在张东升桌前,一杯握在自己手里,只是摸着杯壁没有喝:“张老师,你来点吧。” 迎着热浪和海风,张东升举起菜单端详,他和朱朝阳没有一起吃过海鲜,问起他喜欢什么,朱朝阳望着他,说一句随便。 于是张东升将每样都点了一小份,尽可能涵盖得全面。直到落筷时他突然意识到,朱朝阳其实是在以这种方式来试探自己的口味,最初夹的那几道菜都代表着自己的偏好。 饮料也是他之前在饭店点过的,他点的次数少,也许就那么一次,没想到被朱朝阳记住了。 少年的暗中关心笨拙得他一眼就能看穿,他却佯装不知,反倒希望朱朝阳将手伸得更长,离他更近。 整整半桌海鲜都是偏清淡的,因为剧烈运动过后需要注重饮食。朱朝阳没有在桌上看见半条鱼,他品尝着装满粉丝的生蚝,不知不觉间面前多了一堆水生动物的壳。 “说起来,前几天怎么没回我消息?过生日的时候你到我家里来,你mama肯定生气了吧,她怎么跟你说的?” 朱朝阳摇头:“没说什么。” “她一定是担心你,怕你一个人在外面遇到意外。她毕竟也年纪大了,多顺着她没什么的,如果实在不想在家里待,随时到我这儿来,你不是说想念老家的粉吗,我食材都买好了放在冰箱里,想吃多少都可以。”张东升微微笑了,将杯里饮料一口喝完,“之后呢?打算几点回家?” “先去浴场那边,有把伞我没拿回来。” 接下来的时间内,朱朝阳不再继续动筷,他看着张东升慢条斯理地解决掉桌上的所有海鲜,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帘。桌边的风扇徐徐转着圈,张东升比他镇定得多,从容不迫地化解两人之间的尴尬,直到现在。 事实上张东升是故意展露出游刃有余的一面,他想用自己的态度向朱朝阳证明,我们不需要对这种事讳莫如深,在外人面前一样能坦荡从心。 即便今后要面对无数道探究的目光,张东升也不会刻意去隐藏什么。诚然,朱朝阳需要瞒着母亲,需要避开老师和同学,但在无人能及的内心深处,可以不用给自己增添多余的束缚。 他会给他自由,不去施加那些旁人理所当然给予的、以爱之名的禁锢。 朱朝阳从包里拿出一只黑色垃圾袋,向着之前待过的沙滩走去,张东升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跟上他,两人一起沿着海岸慢慢地走。 海水涨得很高,将隐藏在水底杂七杂八的垃圾全都卷到岸上,少年伸出手,与地面交触后转瞬即逝,张东升就看见那袋子一点一点鼓起来,不一会儿面前沙地上的人造物就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一些水草虾蟹。阳光照在干净的沙砾上,泡沫泛出五颜六色的光彩。 他也提起一只袋子,与朱朝阳一前一后,捡起不属于海洋的垃圾,所经处风声恢弘,飞鸟齐鸣。 朱朝阳扎好袋口,将它扔进离海不远处停靠的垃圾车里。远处还有没被清理过的沙滩,不少渔民朝那边走了过去。朱朝阳没有去,他坐在一旁的甲板上,眺望着天边的景象。 废弃的船只被固定在岸边,生长着密密麻麻的铁锈,仅有小片地方还算干净,张东升挨着他坐下,将那为数不多的整洁占满。耳畔汽笛声飘忽不定,海中心缓缓升起一轮金色的月亮,向万物披洒余晖,它看起来是那么美,行人偶然撞见之时,步伐也不由地放缓许多。 张东升向他分享了一些父亲曾讲给自己听的故事。从耳熟能详的开头讲起,有一位神仙在海边定居逾百年,庇佑方圆千里的百姓免受旱涝之灾。 讲完了,换个故事吧。朱朝阳拿起伞,拂去上面残存的水珠。 张东升就接着说,我从浙大毕业来到宁州,总是会一个人到这儿,吹着舒缓的风,忘掉生活和事业带来的不顺心。 可这份宁静安详是很有限的,一回到家,大大小小的琐事又将他的时间塞得满满当当,他必须面对那些不愿去面对的事。 朱朝阳不禁想到了周春红,父母离婚后是她一手将自己养大,虽然工作离家很远,但在母子二人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内,周春红总是尽量给他做饭,也会抽空接他放学,她会向他抱怨工作时遇到的麻烦,却从来没有在经济方面苛刻过他。 她总是很坚强,在外独当一面,对内也能将朱朝阳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如果不是她十年如一日地支撑着这个家,朱朝阳断然做不到将精力全放在读书上,也得不到如今的成就。 后来她换了离家近的工作,照顾他的时间就更多了。 如果一切真的只是为了她自己,又何必要对他千叮咛万嘱咐那些再日常不过的事。人都是为了重要的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才会活得这么辛苦。 朱朝阳有些愧疚地想,等周春红回家,一定要对之前赌气离家出走的事情道歉。 “那你肯定很累吧?”朱朝阳看着张东升。对他来说,连应付朱永平同事的寒暄都显得过于勉强,要是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被迫融入不属于自己的交际圈,想想都难。 “想什么呢。”张东升笑着拍了拍他,“等你考上浙大,以后留在浙江发展,肯定过得比我滋润。我啊,小半辈子快过去了,都习惯了。” 朱朝阳点点头,借助张东升叙说的只言片语,以及亲眼见证的事实,他能够拼凑出张东升的过去: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励志要考上名牌大学,等他毕业来到妻子的家乡,真正走进中产阶级的生活圈子才发现,自己和这些人格格不入。 他渐渐忘记了小时候的梦想,尝试说服自己接受人生的不愉快,可是从理想到现实的落差太大——名校毕业,甚至一度可以直博的优秀大学生,沦落到去少年宫当个没有编制的临时校工,把时间都花在了工作和家庭上;妻子家境优渥,结婚后依然早出晚归,在外面有了情人,到家却依旧享受着丈夫的无微不至;八年了他们仍旧没有自己的孩子,唯一维系着婚姻的情感纽带也断了。 他的付出在岳父岳母看来,与女儿的幸福相比不值一提,他们也在极力劝解两人离婚。离婚后张东升根本分不到徐家半点财产,可能是因为婚前早已签署了协议,又或者是徐家这些年来早就做好打算,慢慢转移了他们的夫妻共同财产,车子房子都在徐静名下,攒下的钱也都汇到别的账户,张东升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境况。 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起诉,少部分人则会闷头吃下这个哑巴亏,而张东升心里清楚自己没有经济能力长期和徐家打官司,难以胜诉,也不愿咽下这口气,在付出一切、做了所有努力后依旧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留给他的只有一个选择。 谁不想重新开始。 但是得有人付出代价。 越是上了年纪,试错成本就越昂贵,留给他们自由选择的空间太小了。朱朝阳明白了他为什么对那些人下手,就更觉得他情有可原。 小时候他被教导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他一直想要坚守着最后的底线,父亲却口口声声为伤害过他的人求情,让他撒谎,让他别把事情捅出去,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这样多简单,多轻松。什么也不用担心,就能继续过日子。成年人认为的圆滑世故,却轻而易举颠覆了少年幼小心灵中还未成型的世界观,父亲在心目中的形象反转,他的天塌下来,赖以生存的信仰被彻底推翻。 高洁的灵魂也被玷污了。 在少年非黑即白的眼中,世界的光亮从此消失了。为了留住父亲的爱,他拼命压抑着对朱晶晶的嫉妒,对父亲出轨的不满,对学校同学的厌倦,但在认清现实后,无拘无束的恶意被放大,已没有什么能成为他的阻碍。 为了秘密不被发现,为了更好地活着,他算计着所有人。 在那一刻,朱朝阳完全理解了张东升。 现在他想挽救自己,按照小时候向往过的样子活着。他要做一个品德高尚,心怀善意的人,这样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现实,用未来的日子替过去赎罪。 我还有机会吗?朱朝阳问自己。 至少他已经在这样做的路上了。 “你应该来过很多次吧?”张东升望了望天色,有变暗的迹象,手表显示现在是晚上六点五十,很快就要天黑了。 他们索性待在这儿看一次日落。 “也没有,我妈很少让我来这里。”甲板的缝隙里长了一株形状奇异的小草,朱朝阳把它拔了,放到手心,“我记得在我九岁的时候这里才刚刚修建好。以前我和爸爸来过。” 小时候朱永平带他来堆沙堡,初一的那个暑假,严良和普普借住在其中一艘船上,朱朝阳有太多美好的回忆来源于这片海。 后来严良和张东升死在这里,他就再也没来过了。 虽然不明白张东升为什么会复活,但朱朝阳非常庆幸那天在书店偶遇他,他们走过的地方曾经遍布死亡的阴影,如今却覆盖上全新的回忆,直至绿茵遍野,繁花盛放。 也许,自己是有那么一点点运气的。 朱朝阳把手摊开,放在张东升眼前,张东升低头发现那是一棵罕见的四叶草,在少年掌心闪闪发光。 他小心地接过它,看着面前同样明亮的一双眼睛:“朝阳,你mama说你以前特别爱笑。” “有吗?”朱朝阳还真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你把脸转过去,送个东西给你。” “不会又要变魔术吧?”朱朝阳如他所言,转头的同时还闭上了眼,海风抚着手臂,凉丝丝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张东升说好了。 等他满怀期待地朝张东升望去,却猝不及防地被泼了满身的水,朱朝阳目瞪口呆地看向他手里空荡荡的脸盆,脑子里划过一万个问号。 “你真幼稚。”朱朝阳立即跳下船,随手捡了个瓶子跑到海边接水,同时后背又被洒了水,将他新换的衣服也彻底打湿。 他将瓶子改装成水枪,向张东升反击,他们开始打水仗,跑着跑着不过一会儿两人身上就湿漉漉的,连一块干净的地儿都没了。 这澡当然是白洗了,但张东升的目的也达到了,朱朝阳的动作从一开始的拘谨到后来彻底放开,他躲闪得很快,动作一刻不停,他们再度走入海水中,波浪深深浅浅淹没了脚腕,混合着泥沙拍打两人的身体。 朱朝阳脸上还挂着水珠,弯腰笑得厉害,前方高大的人影站在落日中央,轮廓变成了鎏金色,模模糊糊的根本看不清那张脸上到底是不是愉悦。朱朝阳向着太阳拥抱着的影子走去,两人之间隔着一圈圈荡漾的半透明波纹,仿佛深红色的鱼鳞浮在海面上,他被这温柔凄美的画面深深吸引了,疑心张东升会化为一条人鱼潜入水底,那样自己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他不由地加快了速度,周围扩散的漩涡也随着动作越来越多,在那轮太阳完全落下之前,朱朝阳终于来到他面前,手里的瓶子“扑通”一声掉进水里,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近在咫尺的张东升,越过他的肩膀,朱朝阳凝视着天边的落日,一直一直。 张东升也用力回抱住他,少年肩膀上承托着一抹微光,纯白色的泡沫堆砌在衣领处,遮住被晒得发红的脖颈,只露出线条干净的后背。 一瞬间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此刻的温暖相拥和耳畔绵延不绝的呼吸声,仿佛能持续到永恒。 今天之前,朱朝阳对这片海的记忆仍停留在四年前的暑假,三小孩一起在船上欢笑打闹的时光,停留在那日沾满血迹的白衬衫上。 今天之后,暂停的时间开始飞速流动,持续到2009年8月2日的最后一秒,朱朝阳知道,过去的日子即将过去。 张东升和他十指紧扣,一缕嫩芽同时盛开在两人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