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一枕蝴蝶梦黄粱(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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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如果有人问起奥兹华尔德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依旧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那时候他已经老去,不再年轻,也不再可能拥有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支配、伤害、把玩一个人的尊严和价值的力量。即便如此,他日渐模糊的记忆里某些部分依然很清晰:那并不是她的容貌、她的眼神,也不是拥抱她时她肌肤的气味和触感,或她的声音,或她和他相处时的各种样子。那是她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只是曾经他不知道那句话的含义,而在她离开以后,他却明白了。 如果让他一五一十地描述那个他带少女去医院的日子发生了什么,他会这样告诉你他所知道的部分。那天早上起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他和少女在餐桌上享用了一顿由喷香的苹果派和牛奶组成的早餐,帮她穿上一件有着蓝色花纹的白色棉质T恤衫和一条宽松柔软的牛仔长裤,随后驾车带着她前往最近的医院。在诊室里,他们度过了非常顺利的五十分钟,她配合地坐在他身边的软凳上等待检查,而医生宣布她舌面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然后,在返程前,她突然提出要去一次厕所。鉴于厕所就在走廊尽头无窗的小房间里,加之她最近刚恢复的身体有一些难以消化的迹象,他答应了她。她刚进去,之前为她检查的医生便追出来,拉着他说了些关于她身体恢复的注意事项。也许是出于对她关心过甚,或是心情太好,他便和医生多聊了几句。直到他猛然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分钟,而厕所里没有她的声音——他冲上前去,破门而入:房间里空空荡荡,天花板上的通风管道栅栏大开。 医生和护士被喊叫声惊动,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焦急地要寻找逃跑的患者的男人。保安很快赶到,毫无疑问,管道入口存在明显的衣物刮蹭痕迹,然而那狭窄的地方不可能容纳任何一个成年男性进入。错综复杂的通风管道通往几条不同的路:锅炉室,垃圾场,以及更加混乱的地下水系统。前两处的摄像头都没有拍到她——而最后一处的入口,并没有监控设备。 他首先选择的不是报警。他在警方并无强劲的人脉,相反,叶塞尼亚偷渡者的身份和他监狱审讯官的身份都可能给搜寻带来其它麻烦。他紧急通知了自己的私属,当初正是他们按照他的吩咐找到她,把她带到监狱里;随后联系从前打通过关系的某一名地下头目,告知对方他要从港区进入下水系统。然而近日港区白日戒备森严,只能等到晚上才能为他开放某个入口。他让他的私属立刻去距离最近的几个港口蹲点,然后,他启程回到监狱,以犯人逃跑的名义申请调动全市交通机要的摄像头。抓捕犯人并非监狱的职责,向警方报备的流程繁琐,且需要足够正当的理由和时间,对于他而言没有意义。整个监狱以及监狱附近的摄像设备倒是可以为他所用,然而他并没有任何收获。她好不容易从这个留下无数阴影的地方逃离,当然不可能再回到这里。 整整一个白天,他一无所获。到了夜晚,他从港口潜入这座城市错综复杂的地下区域。他先来到他常去买药的黑市,挂上了带有她照片的天价寻人委托——任何踪迹或者线索,活着,并且健康无损。然后他拿着一件她在家里贴身穿过的睡衣,借来几只搜寻犬,开始尝试寻找她走过的痕迹。地下水系统仿佛一个巨大的迷宫,搜寻犬不住嗅着湿漉漉的地面,带领着他穿过条条无人的窄道,朝某一方向前进,时不时又折返相当一段距离,像是在这充满潮湿和腐朽气息的地方迷了路。整座地下的城市中几乎见不到活人,脚下的回声像溶洞中那样响亮。他手里的照明灯照不到远处,仅仅是一想到她可能在这种地方发生什么,他的心就不受控制地一下下收紧。那是一种许久未体验过的恐慌,一如多年前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缺少正常的一切情绪,而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带领他穿越黑暗。 ……她也会被黑暗吞噬掉吗?像那时的他一样。 搜寻犬最终带领着他停留在一座水闸前。那是落差将近十米的地下瀑布,所有的地下水通过漫长的分流和过滤汇聚于此,然后经过网栅密集的隧道,从城市最远端的出口入海。 他原路返回岸上。一整个夜晚过去了,黎明即将到来。初夏并不算温暖的海风扑在他脸上,清晨的太阳正从海平面上升起,光线无比刺眼。他穿过码头层层叠叠的集装箱,拨通他第一个私属的电话,要他们立刻前往那个预计的入海口,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眼睛里充满血丝,忘记了口渴,忘记了疲倦。她还不知道在哪里,他还没有找到她。他坐上一辆轿车,继续联系其他的眼线和私属,要他们交换班次,然后进行下一轮搜索。他必须尽最快的速度找到她——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若不这样,他就会永远失去她。 远郊的出海口空空荡荡,只有地下水从巨大的管道排入海中的剧烈声音。附近没有她的衣服,没有她的脚印,没有她的气息。他雇来一支小队,和他一起从入海口开始往回检查长达数十公里的下水道。可是又经过两天两夜漫长的搜索,依旧什么都没有找到。水流冲刷得太剧烈太久,就连搜寻犬都无法再识别她的气味。 黑市的寻人委托没有消息。他的眼线和私属没有消息。他通过其它途径又挂了几个新委托,同样没有消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三天,五天,然后是七天。他已经翻遍了整个城市,可她依然了无行踪。他不敢合眼,越来越疲倦,越来越无望。他清楚地知道最好的寻找人的时间已经过去,而她在哪里,是否还活着,他却仍然一无所知。 离她消失已经过去了整整七个昼夜。他走投无路,最终绝望地尝试报警。 “您有您和她之间的关系证明吗?”负责笔录的警察看着面前满眼血丝、胡茬泛青的男人,有点不安地问。 “没有。”他说,“我们还没有确立关系。” “或者她的身份证明?”另一个警察在册子上记了几笔,然后继续问。 “不,”他急匆匆地说,“但她本该在监狱里。她——她应该算是逃犯。你们不会让逃犯一直在外面游荡,是不是——” 两个警察对望了一眼。刚才那个又问道,“那么她有登记在册的编号,或案号吗?” “是……”话说到一半猛然卡住,他想起她被带进监狱是出自他的私下行动,而非合规程序。他像是突然被重击了一拳,“……没有。” “先生,”警察合上记录册,无奈地看着他,“我们不可能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 “但她有照片!”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再度激动起来,“我有很多和她相处的照片——” “只有照片并不能作为报警的依据,先生。”警察遗憾地摇摇头,“我们无法确定报警者与照片上的人的关系。如果单凭一张陌生人的照片就能证明一切,那人贩子就会跟p图软件一样猖狂了。” “可她不是陌生人!”他一掌砸在桌面上,“她是我的……是我的……”他一时找不出什么合适的形容词,山崩地裂般的崩溃几乎将他压倒。他缓缓脱力地往后坐在椅子上,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几乎听不见。 “……我的爱人……” 他颓然地将脸埋在手掌里。两个年轻警官皱着眉,询问地看向自己的长官;而那位年长些的女性警官则冲他们摇摇头,示意他们把这个人打发走——她见过太多这种人,喝醉了酒,打输了架或者谈崩了恋爱,然后来警察局发疯,经验告诉她面前的男人无法令她相信。 他被门口的保安半是搀扶、半是驱赶地架出门。午夜已经过了,街道上只余下凋敝的冷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一进屋,他就扑倒在那张曾经和她无限欢爱过的床上,那枕头上还残留着她秀发和肌肤的气息。他连衣服都没脱,就在那气息的包裹中彻底昏睡过去。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阳光大亮,扔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不住地闪烁着。他愣了几秒,像触电一般接起电话。电话那一端传来他一个私属的声音,“头儿,找到了一段录像。” 他猛地跳起来,因为睡眠姿势不对而僵硬的四肢酸痛,但他毫无知觉。他急切地问,“什么时候?在哪儿?” “在港区,今天凌晨发现的。”那边报上来一个地点,却罕见地有点犹疑,“但……” “我马上过去。”他挂断了电话,他不愿去想那犹疑后面意味着什么。 在失去少女近二百二十个小时后,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她的影像。那段影像来自港区某个偏僻的、废弃的船坞的锅炉房,其中的设备都早已停止运转,工作人员都已经不在,唯独角落中的一个摄像头还在吱吱嘎嘎地、不起眼地运作。他的私属在人来人往的港口蹲了几个日夜无果,从一位码头的老清洁工处意外得知港区下层有废弃已久的船坞,敏锐地过去查看,从摄像头里发现了她的踪影。“这种摄像头被设置成到了一定时间自动删除内部记录的信息。如果再晚几小时,就连这段录像也会消失。”私属向他解释,录像已经被他拷贝到了其它设备里,“可惜画面太模糊,角度也太偏僻。” 他没有回答,只是无法移开视线地盯着那段录像。在模糊的画面中,她从镜头的一角出现,笔直地沿着栈桥往前走。她的长发弄湿了,披在身后;身上的衣服和裤子有点脏,但仍然完好无损;脚上昂贵的小皮鞋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双白袜子。她朝着船坞的尽头走去,身影纤细,但走路的姿态称得上健康,……健康,甚至挺拔。然后,就当她马上要走出画面时——就像是知道那里有一个摄像头一样,她忽然回过头,对着镜头看了一眼。 一瞬间,他与她隔着时空对视了。 他好像看到她笑了,……不知是不是错觉。 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她转过头,毫不留恋地消失在了镜头之外。 录像播放到了尽头,然后自动开始重复。他怔怔地盯了屏幕好一会儿,直到私属叫了他几声,他才如梦初醒,“……这段录像是什么时候的?” “大概三十五个小时以前,”私属说,“确切地说,是六月二十九日晚上十一点左右。” 六月二十九日晚上十一点。他一愣,冷不丁像是明白了什么。这样的巧合太过戏剧性,难道就真的存在某种天意?……那正是他走投无路、决定去报警的时候。在他最为绝望、认为自己将要永远失去她的时候,她逃走了。……然后他就真的睡了过去,任由她彻底地离开了…… “从录像来猜测,她大概率是从栈桥的尽头入水了。”私属比照着录像中的位置,指向不远处的栈桥,“这里的水道通往外面的港口。” “从六月二十九日晚上十一点到目前为止,出入港口的船有……大概一百二十多艘。”私属对照着船只时刻表,计算着,“您觉得她上船了吗?” 他没有说话,眼前仍然是刚才画面里她笔直地沿着栈桥走向水面,回头微笑的景象。他觉得思绪和心情都很乱,甚至难以组织出一句规整的言语。 他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她。穿着整齐的衣服,向自己所想之处行进,那样轻盈地,那样坚决地。他发现自己对那样的她竟然感到陌生。……可明明他们在二百多个日夜同床共枕,肌肤相亲,他应该是闭着眼睛也知道她哪里是什么样子的。 他突然想起她原本在十七岁时就独自一人躲过层层封锁、混进船舱下层的货物堆里,忍耐过几天几夜的颠簸,来到了这个遥远的城市。是否她本来其实应该就是这样?健康,勇敢,在某些想要达到的目标上坚定得超乎想象。 而他只记得她穿着红裙子的惊鸿一瞥,记得她赤裸的肌肤的温度、触感和香气。在拥抱以外,他对她仍然一无所知。 根本就一无所知。 他沉默着。一种难言的、虚无的挫败感在某一瞬间漫延他的全身。……他这么久以来苦苦寻找的,不是他柔软、敏感、身体脆弱的宝贝,而是一个他根本就不认识的人吗? 录像还在继续播放着。模糊的画面里,少女转头望向摄像机,仿佛在对他笑。 ……不,那就是她啊。对上她的目光时,他倏地惊醒了一样。不会认错的。她的容貌,她的体型,她的神态。无论她是穿着衣服还是不穿,是虚弱还是健康,是想要去远方还是留在家里,是他熟悉的还是他不熟悉的,她都是小叶莎,都是他的小叶莎……都是叶塞尼亚。 他还是想要找到她。找到她,然后……然后他要请求她的原谅。他要告诉她,他那样地伤害她,是不对的,他不该那样去做。在之前疲于寻找她的时候,他没有一刻来得及想过她为什么仍然要逃走。此时他终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她一定还是不喜欢他吧。她一定还是没有原谅他吧。如果她不原谅他……就算不原谅他,也没有关系。他还是想要在她的身边。他想要照顾她,保护她,确保她的身体没有问题,起码恢复到从前没有遇到他时候的状态,他想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作出补偿。 他想要拥抱她,想要亲吻她的脸颊,想要听她早晨起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发出的柔软的声音,想要看她健康、快乐,发自内心笑起来的样子…… “走吧。”他合上正在播放录像的笔记本,拔出u盘,放进了自己口袋里。 “去哪?”他的私属一愣。 “去找她。”他说。 那是一个晴朗的、适合出行的好日子。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也许在寻找她的旅途中所有其它的细节都在他的记忆里模糊了,他仍然会记得他启程出发,去寻找她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和他的私属刚刚推算出她最有可能上的那艘船,而他对照着那艘船的目的地和到达时间,买下了最早的去往同一城市的机票。那一天,当他登上飞机时,天气美好,明亮的阳光从飞机的舷窗外洒进来,在他的衣襟上留下层层褶影。他感到一向没有什么知觉的心在胸腔里砰砰跳得飞快,他以为那是即将见到她的预兆,却并不知道那是下一段无比漫长、甚至终点都虚无的旅程的开始。 他在终点的港口等待她那一班船。直到最后一位乘客离开,她也没有在任何会引起注目的地方出现。他并不因此绝望,反而隐隐感到这是预料之中。他在这座城市继续逗留了几天,造访离每一个她可能去的地方,寻找任何她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他拿着她的照片走遍港区的每一条街道,向各种人解释情况,服装店店员,酒吧老板,在偏僻的居民区出租房子的房东。在他认为不会在这个城市寻找到她以后,他便启程,前往下一个他认为她可能会去往的城市。在六月二十九日午夜时分开走的船有那么多,这不过是全部可能性中微乎其微的一种。 他在每一个她可能前往的城市驻足。每到一个地方,他便不厌其烦地询问港口、火车站、长途汽车站的工作人员。他在允许张贴寻人启事的地方贴起寻人启事,上面的照片是最近一次他在她吃冰淇淋的时候为她拍下的。照片上,她裹着一条柔软的毛毯,只露出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冰淇淋,神思却好像飘落在某处现实世界之外的地方。他向每一座城市的警方解释,尝试着使用各种理由,她弄丢了她的身份证明,她的户籍错误地被注销了,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然后被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拒之门外。他请来不同的私家侦探,对他们之间的故事并不多做解释,只是交给他们一张她的照片,向他们尽可能详细地描述她离开的时间和地点。在他讲述的时候,其中一些人似乎只是听个乐子,而另一些人则同情地看着他,试图找出几个不那么干巴巴的安慰的字眼。 “她是你女朋友?”有一次,在一家光线暗淡的小酒馆里,一名上了年纪的女性私家侦探这样问他。 “是爱人。”回答起这种问题来,他已经很习以为常。 “她既然选择离开,”那位年长的女士来回看着手中吃冰淇淋的女孩的照片,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就说明她已经下了决意,她的心已无可挽回。” “……我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不是没有人劝说过他放弃,毕竟仅凭一段模糊的录像在这世界上寻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但我还是想要找到她。” “为什么?”侦探用已经生出皱纹的眼睛探寻地看着他。 “……我曾经做了伤害到她的事情。”他低声说,关于她和他之间的那些细节,他从来不愿意提起太多,“我想要弥补那些过去。” 听到这句话,坐在他对面的巫女放声大笑。“许多人都是这样,自以为是地想要为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承担代价,又自以为是地以为那就是爱。”她对他说,一口气喝干了自己杯子里的酒,“然而他们从来都没想过,自己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满足什么。” “这杯酒算我请你,小伙子。”她站起身,将新端上来的一杯酒往他面前推了推,“但寻找她的事情,很遗憾,我爱莫能助。” 那是他在无数次私人委托中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放着诱人的委托金不要,反过来对他的动机品头论足。他被留在那间破旧的小酒馆里,当然没有去动那杯酒。他感到一种新奇的愤怒,他觉得他被误解,甚至受到了侮辱。但很快,他就发现,失去她和寻找她的过程让他变得敏感、甚至脆弱了……因为当他回想起那位女士对他说的话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想把那杯酒摔碎在对方的脑袋上,而是把脸埋进自己的掌心里叹息。 但无论,无论他询问过的那些私家侦探名声响亮还是籍籍无名,无论他们是不言不语地接下委托还是问东问西,无论是收下她的照片后就再也没有消息还是经常和他联系——他们之中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成功地找到她。 一整个夏季过去了。当秋风吹起的时候,他终于返回了自己的工作。他的状态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高强度地在各个城市间奔波,而他的假期也已经到了极限。 他仍然在寻找她。即使从那时起,他的旅程已经不再那么有目的性。在尚能够被称为夏天的几个月里,他已经走遍了六月二十九日午夜启航的所有船只的终点站。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他已经没有了确定的目标,只能把视线转向他猜测她可能会去的地方——金光闪闪的、她可能会喜欢的大城市,以及也许会是她的家乡的、这个国家北方某郡的某个海滨小镇。他利用工作的间隙和周末出行,不再像从前那样即使没事也泡在审讯室里。 旅行逐渐变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思念她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在最初那种驱使他前行的狂热的焦虑逐渐退去后,对她的思念便悄无声息地浮上水面,在他的每一个梦里纠缠着他。 她的身体健康吗?在失踪的两天前,她还有一点轻微的感冒,泡在冷水里会不会让她的病情加重?……她能够正常地走路了吗?没有人给她更换阴蒂贴,她该如何处理她腿心那团过分敏感的软rou?她找到住的地方了吗?她会不会挨饿受冻,会不会流落街头,会不会被其他、其他像他这样的人悄无声息地带走,会不会受到其它伤害?……她会不会心情不好?会不会流血?会不会流泪?她会不会需要他,需要他帮忙照顾,需要他给她做好吃的,需要他抚慰自己,解决自己难以解决的柔软的情欲? ……她会不会想起他,在某些她感到孤独害怕的时候,哪怕只有一个瞬间? 思念在某些万籁俱寂的时候几乎让他发狂。他想起了从前他为她拍摄的那些照片,还有录像带。这些当初只是一时兴起才拍下、本来是用于玩弄意义上收藏的影像成了莫大的慰藉,他把它们按照时间和种类排序,从头开始播放。最初的部分完全是色欲的集合。她以各种各样的姿态瘫软在床上,赤裸的身体泛着诱人的颜色,被他强制给予的情欲所浸满。它们几乎立刻让他起了生理反应,但仍然无解他心里那灼烧般的思念。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影像中色欲的部分渐渐变少了。镜头中少女身上的衣服在一点点增加,她的表情不再只有空洞的充满情欲的一种,越来越生动,越来越鲜活。她不再只是躺着,而是倚靠着,或者坐着,尝试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在最后的几盘录像带里,她甚至站了起来,在房间的每个地方探索。有几个画面中,她距离摄像头很近,就像要从里面走出来……但在他几乎要不自禁地伸出手时,画面暗了下去,视频结束了。 他把那些照片和视频完完整整地拷贝出来,能够冲洗的全部冲洗,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在无需去工作的日子,他就用放映机播放那些她生活的片段。她坐在餐桌旁边,有点无聊地啜饮着杯子里的热牛奶,或者倚靠在沙发上翻看喜欢的书,或者穿着天蓝色小睡裙,趴在床上对着画报用蜡笔涂涂画画。他不愿意关掉放映机,这些视频就一直播放下去,好像她还在自己身边一样。 有时候,在他感到分外需要她的时候,他会对着她那些赤裸的照片或视频自慰。看着她妩媚诱人的姿态,听着她纤细的喘息声,他想象她正柔软、温暖地躺在自己怀里。高潮的快乐他熟悉,绚烂却短暂,喜悦感逐渐褪去时,他又会意识到她毕竟不在。于是他搂着她留下的小睡裙,试图让自己入睡,告诉自己也许会在梦里见到她。那时候,他会拥抱和亲吻她,会温柔地、温柔地抚慰她,会用她喜欢的方式最珍惜地对待她……只要她允许,只要她愿意。 可是她从来没有来过他的梦里,一次都没有。 在她消失了整整两年零八天后,他依照着几乎已经不抱希望的旅行路线,来到了一个小镇。那是一个靠近这个国家北方国境线的镇子,人口稀少,即使时间已是夏季,气候仍然称不上温暖。他从港口下船,按照惯例,拿出放在胸口衣兜里的照片,向这里的工作人员打听她的消息;见对方不知道,又习惯性地报上她的姓名。谁知那位听力似乎不太好的老先生听到这个名字,推了推眼镜,稍微坐直了点身子,“哦,西尔维斯特啊。” 他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这个镇子里,最东边靠海的那条街道上,就有一户人家姓西尔维斯特。”那位先生说着,翻出抽屉里的船舶管理册给他看,“他们家好像是有个孩子,年纪吗,就跟你说的差不多大……” 长期旅行的疲倦与麻木褪去了,他感觉许久没有知觉的心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他大声地问,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您能告诉我这家的号码吗?” “我找找……”老人戴上一只花镜,用苍老的手指反复翻看着登记册,终于停在某一页上,“找到了,西尔维斯特。他们家还有两只渔船呢。号码是205。205号。” 他猛地握住老人的手,语无伦次,从口中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像是在道谢,又像是在无意义地大声叫喊。然后,他转身奔出码头的船站,沿着老人所指的道路飞奔而去,甚至来不及等车。他来不及体会自己的心情,但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去那里。那里是她的家——靠近海的、北方的某个渔村小镇,一切都完美地符合了。那里是她的家。他找到她的家了。……哪怕那只是她的家,哪怕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回家,她不在这里……可那是他唯一与她有联系的地方,唯一一个。 他停在一扇门前。在逐渐亮起的黎明的晨光中,他看清了已经有些褪色的、镀金的205三个数字。漆成蓝色的门上面挂着一只白色和绿色的花环,门上镶嵌着一只带有金属扣的小窗。他抬起手——怀着无比期待、无比迫切的心情,——扣响了那扇小窗。 砰,砰,砰。 他听到房间里传来隐隐的响动,不久之后,随着他有节奏的敲击,门里面的金属栓咔嗒一响,一个妇人带着疲色的脸出现在小窗后。 “您有何贵干?”对方的语气并不友善,显然是被扰了黎明的美梦。 “我找叶塞尼亚。”他无视了对方的语气,几乎是恳求地、急切地对她说,“叶塞尼亚.西尔维斯特。” “什么叶塞尼亚?”妇人脸上浮现出困惑而不耐烦的神情,“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这不可能。”他如同挨了当头一击,“她不应该是您女儿吗?” “我从来都没有女儿。”妇人用看精神病的目光打量着他,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她是棕色头发、绿色的眼睛,与她的容貌之间并无任何相似的地方,“你找错人了。” “这……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她一定是您的女儿。您看看这张照片吧。”他从口袋里掏出她的照片,塞到那个小窗口前。 “我没有女儿。”妇人瞥了眼那张照片,不耐烦地说,“请你赶快离开吧,否则我要报警了。” 她说着,便要关上窗户。他把手伸过去,死死地堵在那扇窗前。 “请您……求您,求您再看一眼。”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几乎拿不稳她的照片,“我……我知道我做了错事。但是求您……求您,您只需要告诉我,她是您的女儿——” “你在说什么!”妇人惊叫起来,“如若你不赶紧离开,我现在就报警!” 他们的手在那个小小的窗口争斗着。他的力气要大上很多,但是——她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了他手里那张照片。这下他顾不得抢窗子了,急切地一把夺回了那张照片。而她趁机夺得主动权,死死地扣住了窗户,把他完全拒之门外。 “您不能这样……”窗子在他眼前关上,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冷不丁狠狠地往门上砸了一拳,突然叫喊起来,“您不能这样!” 房间里传来妇人的惊叫。他砸起门来,一边发狂似地吼叫着,“她是不是四年以前背着您离开了这里,坐船逃跑了?——你因此就不再认她作女儿,你不能这样对她,不能!!” “告诉我她在哪里……告诉我她在哪里!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把叶塞尼亚……把我的小叶莎还给我……” 他歇斯底里、筋疲力尽地喊叫着,渐渐在门口跪了下来。他听到周围的房屋里的居民被他惊动的声音,听到门内传来妇人报警的声音。他跪坐在门前,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感到有陌生的液体从脸庞上滚下,温热,没有感觉,却刺痛。他好像越发听不清自己在喊什么,力气正在一点点从身体深处被抽走。然后,忽然一下,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他身处当地警局的拘留室里。对方以醉酒闹事的名义对他进行了拘留,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解释他突然在一户人家门口犯病,叫嚷着要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不,她是存在的。”他急迫地辩解道,掏出她的照片来给对面的警察看,“她就是照片上这样,我家里还有很多她留下的录影……” 对面的警察好像被吓了一跳,“需要给您做个精神检查吗?”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握着照片的手僵在半空中,渐渐脱了力,“……不必了。” “也就是说,您承认了?”警察在册子上做着笔记,“承认您醉酒闹事。依照本地的规则,您需要在这里住上一周,或者交一笔罚款。”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我承认。” 他交了一笔相当可观的罚款,离开了警察局。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去了,他摇摇晃晃、近乎失魂落魄地沿着来时的街道,缓缓地往港口走去。他走进空荡荡的码头候船大厅,向来时搭话的老人买了一张回程船票。 “你找到想要找的人了吗?”老人撕下船票递过去,他记得面前这个急切地向他询问过的男人。 他接过船票,眼神空洞地摇了摇头。 “……我很抱歉。”老人遗憾地说。他还想再安慰几句,然而面前的男人已经像一片孤影似的走开了。 回程的船出发了。他坐在船舱后排靠近窗口的地方,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舷窗外漆黑、摇曳的海浪。船舱里很黑,天上同样没有月亮,他的视线里一片黑暗,第一次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又要去哪里。他闭上了眼睛,又睁开。然后,就在下一个瞬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看到了她。 他看到她了。确切地说,他正置身于熟悉的卧室中,靠在床上,而她就躺在他的怀里,柔软、温热、甚至赤裸。他不敢置信地注视着她,反反复复,先是用目光打量,再用双手触碰,仿佛要确认她的存在。而她也望着他,熟悉的脸庞上目光平静,任由他用视线和手掌抚摸过自己全部的身体。直到他终于确认完毕,把她用力地搂进怀中。 “小叶莎……小叶莎。”他环抱着她,拥抱着他失而复得的宝藏,反复吻着她柔软的脸颊,几乎喜极而泣,“小叶莎,我的小叶莎。” “留在我身边。……留下来,留下来。”他把唇贴在她温热的肌肤上,喃喃地对她说,吐露着真心,“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会把你留下来。不管用什么方式。喂你吃药也好,改变你的身体也好。你再也别想离开了。” 因为我会无比地不安……无比地思念……无比地需要你。 他吻着她的肌肤,却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柔软的叹息。他感到有一只小手在轻轻地推着他。他抬起头来,看到她那双美丽的、黑色的眼睛,视线依然平静,里面甚至带着一点怜悯。 “之前那些时候,”她注视着他,声音平静又坚定,“我不喜欢你那样对我。” “所以,我永远不会留在你身边。” 她从他的怀里消失了。他喊叫了一声,直挺挺地弹起来,睁开了眼睛。周围雪一样地冷又亮,一轮圆月已经升上了中天,照亮了漆黑的海面。他伸手摸向胸口,却发现一直存放在那里的照片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他怔怔地望着那轮月亮,终于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经失去……并且永远地失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