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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天,镇子角落里建起了一座木屋,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独居其中。各个郡县的户籍管理颇为严格,基本上保持着三年一小查,五年一大查的规矩,买东西也好,建房子也好,都得有户籍证明。而且现在的伽耶王朝对各个郡县中的人口流动也是严格管制的,上面会隔一段时间将人口和官员统统进行调动,防止地方官员专权。所以这座木屋突然冒出来让镇上仅有的几十户人家十分惊讶。再严密的制度也有漏洞,尤其是当制度的执行者是一群酒囊饭袋的时候,这些漏洞就越发明显了。前些日子有个年轻貌美的小寡妇因为受不得镇上士卒的欺辱而自尽,士卒自己也地位颇低,所以万万担不起这个逼死良家女子的罪名,于是只得向镇中官员行贿,好让他逃得一劫。这人都死了,要怎么瞒?只有另找个黑户来顶上她的名字。现在黑户多得是,那些欠了租子而逃离的贱民,还有那些得罪过氏族的流亡者,甚至是在逃凶犯,他们都是找个无牵无挂又刚死不久的人顶替上去,从此逍遥自在,好不快活。云青也利用了这么一个机会,掏了点钱后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阆风镇的新住民。她自从到了北川大陆后就不曾用过道法了。遣渊魔尊的话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久久不得停息——当一切道都远去,你便知道属于你的道是什么了。云青心下有些触动,但实在说不出这话到底触动她哪儿了。所以她觉得试试看,让自身远离一切的道,是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呢?她从遣渊魔尊那儿要了道镇罪符,暂时用这个封住了修为,现在的她几乎可以说是处于修道以来最为虚弱的时期。在这种时候被敌对之人发现是十分危险的,所以她离开魔境的时候带上了剑臣,以他的因果稍作遮掩。她到伽耶王朝的领土也有好几日了,除了活得比以前繁琐之外,倒也没有别的收获。“小娃娃,你在看什么呢?”一个老迈的声音从窗边传进来,云青心目一扫,是住在隔壁的老人家。这老人家名叫庄儒盛,当年考取过功名,可性子太过耿直了些,混不得官场,最后被贬谪到了这么个地方。他在阆风山呆了好几十年,膝下无子无女,原本是将那小寡妇当女儿照顾的,可不想她遭此横祸。他对官员间那点龌龊事儿早看清楚了,别人不知道为何云青会突然出现,可他却迅速想到了不久前死去的小寡妇,想必这娃娃是顶了她的名字住这儿的。云青朝他点点头,沉静地笑着道:“在抄经书呢。”庄儒盛探头看了会儿她的字,原本慈和的脸色却突然一肃。这字皆是古体,笔画繁复,构造巧妙。毛笔落墨于纸上,如同刀刻于石一般,字里行间每一笔都锋锐刺骨,单个儿看起来扎得人眼睛都疼。可是把这些字儿连成一篇来看却如瀑布般倾泻而出,连绵不绝,恢弘浩荡,有种横扫千军的势头。庄儒盛认真看她写的内容,发现是篇从未见过的佛经,要把大慈大悲的佛经抄成这幅样子,那还真是……“这字儿好啊,可惜不像是现在的字儿。”庄儒盛恋恋不舍地看了会儿,这才对云青道。字里征伐之意太过浓重,实在不该写在如今的盛世之中。云青沉默地笑了笑,接着翻过一页,将手里的经书一点点写了上去,字迹还是分毫不变。庄儒盛心中啧啧称奇,突然想起来点事儿,于是对她道:“小娃娃,我年轻时曾著书几卷,原想藏诸名山,现在见了你这字儿却觉得颇合心意,不知你可否帮帮老头子,为我誊抄几卷?”士子中有“献书言志”的说法,他们将自己毕生所选著成书籍,然后将它献给伽耶天子或者天子以下的王裔氏族,以求贵人赏识。这位老人家年轻时想必是不屑于倒贴给权贵,所以将所著之书暗藏着,现在也不知怎么就有了将它拿出来的想法。“自然可以。”云青一口应下来,她这些日子不必修行,也确实闲得无聊。庄儒盛叹道:“我也到这个年纪了,小娃娃,若是你抄完这些书之前我便死了,你就把书给镇子里的孩子们看吧,莫将它献给上头的人了。”云青笑着点头,神情静若深水,真如佛经里写的那些大能般慈悲而淡漠。“您腿脚不便,还是我来您这儿取吧。”云青说着就搁笔起身,然后推门出去,随庄儒盛搬了好几趟书。这些都是他年轻时所作,有些是竹简,有些是宣纸,还有零星的几篇是绣在丝绸上的。云青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才把这些书给搬进自己的木屋里,临别时庄儒盛像看儿子似的看了它们好久,浑浊的眼睛里还含了泪花。云青早已辟谷,无需睡觉,夜里用心目看书连灯都不必点,所以她当晚就开始察看这些尘封多年的书册了。这还是她第一次了解伽耶王朝如今的文人在想些什么,庄儒盛看上去风骨不错,只可惜年轻时所写的东西自我情怀太多,敢做的事情又太少。即便不满官场黑暗,他也只是自怨自艾几句,没什么尖锐的质疑,连他这个在官场混不下去的人都这样,可想而知如今的伽耶文人早已成为天子喉舌。硬要说的话,宋离忧也是伽耶王朝的文人,不过他那个年代能做且敢做的事情就多了去了。他是伽耶采诗官,伽耶天子在民间的化身,民心可以通过他来反馈给伽耶天子,随便什么都能说,指着鼻子骂也没问题。如今的文人只敢说天子愿意听的话,他们得时刻小心着自己的身家性命,怎么敢随意谏言?现在的伽耶王朝搞不好连采诗的制度都已经取缔了,伽耶天子牢牢掌控着这片广大土地上人民的所思所想,比之人道圣者都毫不逊色。短短千百年这个庞大到史无前例的王朝居然就走到了这一步,云青觉得自己还真是低估了人类对于同胞的控制力。“徐吾先生,我如今才明白您当年眼光之深远啊……”云青在月光下合上书卷,她背后的画卷泛出微光,徐吾通的身影渐渐显化出来。他虚实不定的身影立在云青身边,时隔多年再临故土,不想已是这般光景。他布衣萧条,神色沉郁,低声问道:“还有什么办法能救救它吗?”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救救这个在伟大中衰落的王朝,救救这个他为之奋斗终身的道统……云青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话里略带哀恸之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复。徐吾通坚持得太久,从旧朝到伽耶王朝,从伽耶王朝初立又到伽耶王朝穷途,他走过了自己的一生,为了这个信念死又为了这个信念生。当他看见他所坚持的东西完全崩坏的时候,这种沉痛之感可想而知。云青抬头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