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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委屈又不甘心的眉眼,那个几乎让他肝肠寸断的撇嘴动作,就必须静止上那么几秒,屏住呼吸,等待那阵狂呼汹涌的感情回落下去,像大海的退潮。潮水暂时退去,但余韵深久,阙裂永在。他的人生,仿佛那沙漠上的风蚀岩,不断地经受吹打浇临,一点一点地在这里腐蚀出一道沟壑,那里蚕食出一个坑洼。年深日久,再如何坚硬的岩石表面,也是一片千疮百孔。生命的风暴,一个接一个地袭来,不断地给他一个希望,然后倏然落空……他当初要是没有遇见豹崽子,也不过就是一个人过着日子,找一些活计,赁一件小房——回到当初李萍去世后的日子罢了。那种日子不好过,但尚能忍受,也就是一个人应付所有生活细锁,过得沉默一点。未来是谈不上的,也就是活着而已。其实,未来又是个什么东西呢?燕狂徒曾告诉他,“跟我学拳,未来好好地闯荡一番!”他信以为真。后来的事实证明,当初设想的无数个美妙的未来,在变为现实之后,都会迅速地糟糕下去,无可奈何地、无可阻止地糟糕、变坏,最后面目全非。他是在最坏的情况下遇见豹崽子的,在他对生活已经不抱任何指望的时候。小小的活泼的崽子,让他身后那个长长的灰色的过去,都变得闪亮温暖起来。那段记忆,本来是沉重晦暗而苦涩的,是阿彻给它们镀上一层光,让他知道,命运会如此得峰回路转。有了阿彻,他不仅开始重新审视那段日子,也开始重新期待起未来。在过去被点亮之后,未来也有了光。阿彻一个人,连接起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让他的生活不再支离破碎,而是显现出一个完整而极富意义的模样。可爱的豹崽,正在成长中的豹崽,拥有一个具备无限可能的未来。跟这样一个豹崽在一起,李沉舟便也感到,未来是无限可能的了。关键是,他不再是一个人,他跟一个喜欢他的小崽子在一起,那个小崽子身上流着那个人的血,长着跟那个人日益相像的眉眼,但他不会成为另一个柳五——有他,有费老头儿,有小许,有秀音,阿彻会成为一个比柳五更好的人,有柳五的全部优点,而没有柳五的缺点。有阿彻在,他不再是一个人,柳五也不再是一个人——将来的某日,他一定会感受到生命的惊喜;阿彻死后,不仅他又是一个人,柳五也是一个人了——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又是一个人了。阿彻把李沉舟和柳五联系在一起,把他和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有小崽子在,凄风苦雨也是驯顺而温馨的……而如今,一切重归寂寥,他又跟这个世界相分离。在他刚刚体验到生活的甜馨,堪堪将对以往的所有抱憾都放下,对未来又燃起些热意的时候,命运残酷的大剪,一下断送掉阿彻,他也跟着漂浮无依。阿彻去后,世界重新成为暂寓之地,而他就在这荒寒的寓所里踽踽独行。长生锁捏在手里,他用手指一遍遍地抚摩着那个正面的“柳”字,然后是背面的“彻”字。一船人到了江陵,清点伤情,除了阿彻,还有三个船工中弹丧命。大武、小许、费老头儿等,人人都挂了伤,神情颓丧。头顶上江鸥哀鸣,“饿啊饿啊”地叫,面前三大一小四具尸体,比江鸥的锐叫还叫人眼酸心惊。是费老头儿首先开口:“找个地方埋了吧!”声音里有什么被抽离。李沉舟抱着阿彻的尸体,整个人怔怔的,没有反对。坟地很容易找,这年头到处都在挖坑埋人,人死得太快,远比挖坑的时间短得多。费老头儿拾根树棍当拐杖,一瘸一瘸地登上江边一处高地,看那地势平而有绿荫,招手让人把尸身抬上来。一旁早有几个坟头,土色不一地堆叠着,有新有旧。费老头儿用树棍指了几处,说就埋那里。存活下来的人,一声不吭地,开始挖土掘坑。小许还伤着,望着他死去的“小太子”,一脸哀戚,“不用棺材吗?”费老头儿用鼻子叹了口气,算作回答,手一挥,“不用!”四具尸体,四个坑,耗费了众人仅余的气力。所有人轮番上阵,直到白日西沉,汗湿冬衣,脚边才终于多出四包新坟。其中一处坟头,比其余三个都显小些,李沉舟蹲在坟边上,手里捏着那个小小的银色的长生锁,眼里干到发涩。在把阿彻放下去时,他看到那个小锁,忍不住取下来,揣在兜里。这个极其讽刺性的礼物,是他送的,送给阿彻,希望他平安长生。但是细细想来,就是因为这把锁,恰恰叫小崽子大了意丧了命。自责潜伏在痛苦里,让人看不到出路,就像是李萍去世的那一天,他几乎是第一次摸上母亲的手,冰冷的寒气的手,终于意识到,母亲已经不在了。那一刻,屋子里很黑,他呆坐了许久,连灯都忘了点,就那么一点点地看着天色暗尽,窗外一片乌蓝——永恒的乌蓝。如今天色又是乌蓝的了,大武点着几个树枝,权作火把,照耀着这四方坟地。李沉舟手抚上埋葬阿彻的那个小小的坟头,坟头上没什么温度的土,心道:五弟的儿子,就睡在这里了。凝视许久,猛然站起,一时江风浸寒,薄人衣衫。费老头儿站在火光里,瘦干黯淡,像是一下老了十岁。往日充满活力和干劲的身板,在风里微曲佝偻,摇摇晃晃地拄着树棍,是种失去了生命支柱的败毁。他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拿树棍点一点孙子坟头上的土,嘶哑地道:“阿彻啊,爷爷走啦——”声音里压抑着哭腔。多愁善感的小许,又开始抹眼泪,远处稀拉拉的树林子,也在风里叹息。费老头儿率先离去,瘸了腿的老公鸡,狼狈地手脚并用,一路连滚带爬,下了山坡。其他人陆续跟上,李沉舟也不得不走了。江边风寒。坟头枯寂,又一个人从他生命里离开,一点痕迹都不留地,除了兜里的那个小锁——小锁还是他送的。冷酷而广阔的生活啊……一行人辞别亡者,就近在江岸人家借宿。这年头来的人多,走的人也多,人去房空,正好给费老头儿他们歇脚。船上剩余的食物,先拿来填饱肚子,虽然胃口几乎没有,连言语也要绝迹。大武他们,随便扒下点东西,卷个铺盖先睡觉去了,留下李沉舟、小许和费老头儿相对而坐,慢慢地划饭。马灯挂在树梢,照出树下的三人,长长的黢黢的影子,沉默地拖在地上。没有桌子,三个人就各自端着碗,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拨米,胳膊耷拉着,像折了翅膀的鸟。费老头儿吃到后来,压根儿咽不下去,捧着粗瓷碗,向着阴影处发愣。光照在他脸上,老眼浑浊,有什么东西在逐渐熄灭。“船头,这以后是个怎么打算呢?”小许也吃不下,起了话由。老公鸡闷闷地,良久,才磨着嗓子,“我……也不知道哇——你们想回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