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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躯体也隐隐地透露出一种空乏。搁下香烟,他将名册端在手中,一页一页地翻过。那么多个名字,那么多个人,很多名字他都不认识,很多人他都不记得。如今这些人都不在了,这些个名字都将渐渐尘封,这些人和名字用自己的远去换得他孙焱的表彰和提拔——大肆渲染的表彰,蜻蜓点水般的提拔。厚厚一叠名册,密密麻麻的名字,孙焱用大掌一遍遍抚着这份名册,眼睛直直地望向对面的窗外。窗外是营地的田野,田野上伤兵帐篷连绵,帐篷尽头是西天血红欲滴的夕阳。对着那般夕阳,孙焱瞪望良久,胸中长太息。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戎马生涯了,亦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出生入死踏尸来去,他绝不是一个会畏惧战争与死亡的人,他所在意的怕也不是战争和死亡本身。他只是觉得如今很不一样,跟他早年跟随冯将军在西北叱咤风云的时候很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在冯将军同意被收编的那一刻起他就体会到了,到如今只是愈发刻骨而已。这一次侥幸落得全身,下一次将会怎样,他不得而知,更无法逆料。人世如潮,人生如淖,他这个看上去壮且坚的酱肘子,也只是这一大潮大淖中的一粟,随着潮流的方向,跟着泥沼的涡旋,来去沉浮。视线缓缓下降,他感到再难正视天边直指人心的夕阳,慢慢低了头,低到面前的桌上。桌上仍躺着那张不知人间疾苦的电文,电文的撰写者或许是真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人间疾苦的。电文过去,还有一份文件,一份他才想起是梁襄之前送过来的拟文。丢下名册,孙焱伸手把文件打开,拿到眼前来看。拟文上道:“鄂西一役,阖军上下牺牲者众,于万难中守卫防线,于艰坎中献身社稷。其中鄙师主力、三十九步兵团团长兆秋息,久膺战阵,夙著忠劳,多次亲临敌锋,不幸在三汊河平原阵地殉职,深堪悲悼。现拟追授故陆军少尉兆秋息为陆军少校,以彰勋烈。其抚恤额度按少校标准拨放,望军部批准。”孙焱看了一遍,发现自己对梁襄提到的这个叫兆秋息的人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印象中似乎是个话少而腼腆的青年,貌不甚扬;自然在前线想要寻出个相貌堂堂的人来也颇为困难就是了。想了一会儿,他对此并不反对,梁襄是萧二那一边的人,而萧二无论在大后方还是在长沙那边都算是个得势的年轻将领。卖个顺水人情,不会让酱肘子多花费一滴油卤,而至于为何梁襄在那么多伤亡的下属中单单为这个兆秋息申请追授,则不是他想要过问的了。其中必有缘故罢——签好字后,孙焱这样想,将文件稳稳地合上。孙焱不知道的是,他不欲过问的那个缘故,此刻正成了梁襄心头的大锤,一下一下拷打着他的肺腑,让他体尝多年来所未有的难言之隐。那日他接到指令安排自己的队伍在平原上且战且退,待退到己方势力范围,照例清点人数。他先叫的就是几个团长的名字,结果只有三个人应声。当即他心中就咯噔一下,直接喊话道:“兆秋息兆团长在哪里?三十九步兵团的兆秋息兆团长在吗?”过一会儿,底下就有士兵小声道:“兆团长好像中弹了,就倒在树丛后面……”立时两个声音叫道:“啊!小兆兄弟!他在哪里?哪个树丛后面?”“小兆哥!”那分别是铁华和李伟森。梁襄不大认识他俩,却当机立断指了站得最近的几个人,“你们几个拿副担架跟我来!”又指派了若干卫生兵,要他们背着药箱跟上,同时下令其中一个团绕到侧面向日军伏击,给他们作掩护。铁华和李伟森挤出队伍,也要跟去营救兆秋息,被梁襄一摆手拒绝了。但是铁华不死心,仍是远远地尾随了来。一队人猫腰潜走,在长长的沉淀着nongnong血腥与硝烟气味的平原阵地上搜寻。梁襄是知道兆秋息所率的那个团在作战地图上的位置的。两边的炮火又开始了轰击,一路进占的日军有点摸不着头脑,为何已经撤退了的鄂西守军又会折而复返。他们试探着开火,决定原地不动,这就为梁襄他们争取了时间。梁襄带着一小股人,以加急行军的速度遍搜矮树丛一带的阵地,然后——在树丛附近发现了兆秋息。此时的兆秋息已经全身开始僵硬,跟所有死去数小时的尸体一样,头发树立。梁襄仅瞧了一眼,心便永远地沉了下去,彼时彼刻他想的是李沉舟要永远地失去他的一位情人了。紧闭着唇,他迅速地命令卫生兵用担架将兆秋息的尸体抬走,其他人成圈警卫。抬着人回去的路上,虽然已知无望,他还是让一个卫生兵给做了一次快速检查,并问:“是不是真的没救了?”那个卫生兵看去有些纳闷,他好像不大明白为何师座会问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但是他还是依照命令检查了一番,最后说:“报告师座,兆团长头部中弹,约两个小时前就已经脑死亡,现确诊为死亡!”梁襄听了一言不发,只是脸上的那道疤微微地抽动了一下。当晚将兆秋息的尸体抬回到营地,梁襄发现之前那个跟来找人的铁华和另一个小个子的士兵就一直守在担架旁边,形容悲戚。他走过去问,原来两人同兆秋息交好,平日多有情谊。想来也是如此,梁襄转身走了几步,又返回来,问道:“兆团长可曾对你们有什么交代?他……从没说过可能阵亡的事吗?”他以为兆秋息会特别为李沉舟留下什么东西——一件物品,抑或只言片语。铁华尽是摇头,“谁知道小兆兄弟会就这么死了呢?那一年我们一起被抓壮丁……”没有说下去,脸上一派兔死狐悲。那个小个子的李伟森则道:“小兆哥说过,他身上穿的蓝布衣,跟口袋里的信,要跟他在一起,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他低头看了看裹尸布下的兆秋息,自己对自己点了点头。他原是惧怕尸体的,如今却是坦然多了;坦然而伤悲。梁襄听了,若有所思,“那……东西都在他身上了?”心道约莫兆秋息也是有所准备的,对死亡有所准备,只是不知在做这些准备时他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他定定地望着脚边裹尸布下的遗体,望了很久。战事无可松懈,所有收集到的尸体按照惯例都会尽快集中掩埋,团长及以上级别军官的遗体则集中安排火化。前方的炮还在炸响,后方的营地里就升起熊熊烈火,周围一圈士兵向烈火中故去的军官立正敬礼,目送他们渐渐演化成灰。火舌明黄娆娆,空气中弥散着尸焦味。梁襄一边敬礼一边注视着火中的兆秋息,他决定火化一结束便去将兆秋息的追授申请拟好交给孙焱,然后就去亲自拍电报告诉萧开雁兆秋息阵亡的事。他知道这差不多算是给萧二出了个难题,萧二很可能无法对李沉舟启齿这样一个噩耗;这个噩耗带来的打击会有多深,取决于李沉舟对死去的兆秋息的感情有多深。就这一点,梁襄无从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