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偏要勉强
第五章 我偏要勉强
再次接到徐奈东的邀约,姜绯的惊讶程度不亚于亲眼看见彗星撞地球,然后恐龙复活化身超人拯救世界。 她跟徐奈东本就不熟,不管是高中还是现在。徐奈东高中时比较内向,只跟自己周围一圈室友球友关系亲近;毕业这么多年,他又一直专注学术,从不参加同学会,上一次出现已经叫姜绯大跌眼镜了,更何况这一次,他在班级群里主动加了她微信,约她周五下班后见一面聊聊。 “有哪些人?” 姜绯轻点屏幕,发送消息,试探着问。 过了很久徐奈东的消息才回过来。他的信息跟他这个人一样老实,连一丁点儿额外的信息也绝不肯透露。他简短地回:“没人。” 没别人,就他们两个人。这两个字足够姜绯捏着手机反反复复咀嚼到周五了。 好像自从那天见过徐奈东之后,一切都好了起来。跟敏姐的签单很顺利,提成也很丰厚。新开拓的客户非常积极,老板更是拿她当香饽饽,之前扣掉的绩效奖金也在年后第二周就补上了。 姜绯觉得这都是徐奈东带来的好运气。长期以来,他是她的精神支柱,是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力量。在家庭的接连变故打击之下,姜绯真的想过不如跟随奶奶一起去了,但每一次都咬着牙告诉自己,还没睡到徐奈东,还不可以死。徐奈东陪着她这样日复一日地撑到了现在,撑到生活有了起色,账上的余额也终于让她看到了买回老宅的希望。 现在,徐奈东主动约她见面。 后来张晏月去打听过,徐奈东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甚至这么多年有没有交过女朋友都存疑。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参加过同学会,这一次不仅来了,还主动跟她聊天,更在事后约她单独见面,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会不会,徐奈东是为了她才来的……? 又或者,他也被她吸引,一如当年姜绯被他吸引一样…… 张晏月不止一次说过她越长越漂亮。作为销售,姜绯平时就很注意形象,同学会上更是刻意打扮过,衣着光鲜,每一根头发丝都精致,徐奈东没理由不心动。 周五他们约在一间复古主题餐酒吧。这里的鸡尾酒和小吃都做得不错,店里装修得也有格调,而且卡座之间间距宽广,私密性有保障。姜绯照例精心装扮,坐下后熟门熟路地点了些东西,又把菜单递给徐奈东。 “他们这里的教父不错。”姜绯说。 “我不懂。你帮我点吧。” 徐奈东看了看菜单,又顺着菜单去看姜绯精致的美甲和保养得当的手。他忽的心慌,低下头,不敢看姜绯的脸,突然觉得今天来找姜绯或许是个错误。 她的人生看起来相当美满,而他…… 他烂透了。 姜绯没有注意到徐奈东的异样。她把菜单还给一旁的侍应生,抬眼看了看徐奈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还好今天没堵车。”她说。 “嗯,那还好。” 气氛有些尴尬。徐奈东想的是自己,蹉跎了这么些年,没有存款不说,买车更是遥遥无期。姜绯心里七上八下的,手指敲击着桌面来掩饰慌乱,因为她意识到这还是跟徐奈东第一次私下见面。 他们认识十三年了。以前也不是没有一起出去玩过,要么是同学生日会,要么是各种名目的聚餐,从没有像这样私下里独处过。 她换了个坐姿,手撑着下巴,看似是在打量复古台灯上垂下的流苏,实则是借着余光瞟徐奈东。春节刚过,室内开了暖气也还是冷的。徐奈东脱下外套,抹了抹额头。 “喝了酒就别开车。”他冷不丁又说。 他突如其来的叮嘱让姜绯一愣。徐奈东说完,又不自然地转头张望,好像是在看他们点的餐食和饮品什么时候才上。 那一刻,姜绯突然放松下来。徐奈东也在紧张,而他的紧张居然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安心,因为在这场对话中,心怀鬼胎的成了两个人。 这才公平。这很好。 “嗯,听你的,不开。等下叫代驾。”姜绯柔声说。 她刻意营造出的暧昧在酒精的催动下变得更加惑人。姜绯要了大都会,帮徐奈东点了招牌的教父。舞台上的歌手在唱周慧敏的《最爱》,柜顶上的老电视在播老版的《倚天屠龙记》。在矫饰过的怀旧氛围中,他们絮絮地聊高中,绞尽脑汁地回忆高一运动会4*100接力赛到底谁先谁后,聊五班那个一直在给自己送花假装被追求的女生。话题逐渐来到毕业后的近况,两个人都变得语焉不详,报喜不报忧。姜绯说到自己下个月准备约银行客服聊聊,重新梳理一下自己的理财计划,忽然听见徐奈东说: “那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什么?” 姜绯以为自己喝多了听错了。 “我说……”徐奈东鼓足了勇气,重复道,“我想找你借点钱。” 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姜绯僵在那里。又好似龙卷风来过,刚刚那些旖旎缱绻全都不见了。姜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至少十几秒——才放下了酒杯,双唇保持着原本的微张样子,嘴皮与鼻翼微微颤抖着。她终于领会了徐奈东的意思,又用眼神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 “你去赌博了?”姜绯酒醒了,条件反射般的问。 “没有!”徐奈东立刻否认。 “那是吸毒?欠高利贷?” “都没有。” 徐奈东垂着头,不敢看姜绯。开口求人不容易,更何况是跟这么多年没联络过的高中同学。要向姜绯承认自己的落魄和无能,要放下羞耻伸手求助,徐奈东的尊严早已经碎成了齑粉,人格也揉碎了放在姜绯脚下,任凭她践踏。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又何尝想走到这一步呢? “我外公病了……细菌感染,多器官衰竭……ICU一天8000,抗生素一天三针,一针1400……” 他的声音从桌子对面传来,很近却又很远。他急急忙忙收住了声音,大概是怕姜绯不愿意听这些细枝末节的账目。他又开始说自己读书到现在,考研考了两次,博士阶段也很煎熬,至今没有收入;家里已经掏空了家底不想继续治疗了,爸爸那边也颇有微词,可是他实在无法亲手送走外公;他已经签了一家医药公司,毕业了就入职,年薪30W ,一定会尽快还钱…… 他隐没了一些细节。比如他已经花光了本硕博阶段的同学加导师一起捐赠的所有费用,实在不好再开口;又比如他来参加同学会,原本是想和高中同学套套近乎,看看能不能借到钱。 不过他那天跟陈锋闹了些不愉快,早早离场,那条路也行不通了。 这是姜绯听他说话最多的一次。徐奈东是理科生,性格内向,话少,但都很有逻辑,这样语无伦次还是第一次。他说了很多,就差剖开自己表明心迹了。其实他完全不用说这么多,姜绯知道徐奈东这个人的。他是老好人也是老古板,做不出那种借钱不还的事情;她不会是他开口的最后一个人,但不管是一百还是一万,他一定会记在账本上,一点一点还清。 可姜绯仍是愤怒起来。 KTV里的对话,今天的见面,怀旧之中的暧昧,喷洒着酒精的温热呼吸。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只是为了把手伸向她的钱包。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还以为跟徐奈东男未婚女未嫁,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原来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徐奈东只把她当成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同学,也仅仅只是老同学,永远无法更进一步。 姜绯一直没有回应。徐奈东双手交握,放在盖了玻璃板的桌面上,头垂在两臂之间,颓废到像个等待审判的囚犯。姜绯看着他,心脏一阵抽痛。 徐奈东的外公,现在和她奶奶当年一样,浑身插满了管子,没有知觉地躺在病床上。那个时候姜克远在坐牢,她刚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就连让奶奶住一天ICU也是奢望,只能无望地数着仪器上的血氧饱和度数字,眼睁睁看着它越跌越低,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条永远没有起伏的直线。 徐奈东,已经签了医药公司了。 他明明一直想留校任职、想继续做理论研究的。 她终于懂为什么那天提到出国交流时候徐奈东会闭口不谈了。 徐奈东——你的命运跟我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姜绯知道徐奈东打的是什么主意。徐奈东的外公是老兵,是他最尊敬的人。就连姜绯一直夹在书里的照片,也是他跟他外公的合影。他一定会孤注一掷去救他的外公,直到走投无路,直到山穷水尽。 然后他会还钱,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会请每一个曾经帮助过他的人吃饭,感谢他们倾囊相助,客套地两清,从此相忘于江湖。以他的性格,不仅不会因感激姜绯而亲近,反而会因为姜绯见过他的落魄样子而躲得更远。 他们再无可能了。 姜绯端起酒杯,拿在手中却没有喝。她眼神飘忽,心事重重。 柜顶的复古电视还在放《倚天屠龙记》,已经演到了张无忌大婚那一段。灿若玫瑰的赵敏嘴角扬起,高昂着头,绝不肯向命运屈服。 “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强不来了。” “我偏要勉强。”赵敏说。 姜绯仰头,将杯子里的酒液一饮而尽。杯子磕在桌子的玻璃板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徐奈东抬头,望见姜绯似笑非笑的神情。 “好啊,我借你。”她干脆地说,又一边伸手摸包一边问,“你带身份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