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和宁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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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宁村的小溪边,溪水潺潺,蝉鸣鸟语,一群孩童正围着一名灰发少年嬉笑玩闹。那少年身姿挺拔,只穿着粗布衣衫也神清骨秀,圆圆的眼睛如同猫一般灵透,他拾起岸上的鹅卵石,微微侧身,用力掷出手中石块,便在水面上击起六道高低错落的漂亮水花。 “我就说你会输,还不认?把吃的交出来。” 小男孩乖乖地把手中的糖块递给了少年,神情中满是崇拜:“哲瀚哥哥,你好厉害啊,我再给你五块糖,你能不能教教我?” 此言一出,各个小孩都攥着他的衣袖撒娇献谄,都争着要少年教他们。 “虎娃,你也太小气了,我出六块糖!” “我,我有十块!” “糖算什么,我家里有桂花糕,我娘亲手蒸了好多块呢!” “谁要你们的糖了,教也不是不能教,只是有个要求……”少年圆溜溜的眼睛狡黠一转,话音将落未落。 “你快说,你快说!” 小孩子们把他的衣袖抓得皱巴巴的,少年好看的眉一蹙,随手指向地上的竹篓:“喏,土当归你们认得吧?去山上采满这一竹篓土当归,明儿我就教你们。” 小孩们乐在其中,咋咋呼呼地背起竹篓一齐去“探险”了。 树下传来很轻的一声笑,若那人不出声,几乎没人能注意到他。那是个面容冠玉、清俊端庄的青年,只是唇色苍白、带着病容,更添了几分病西施的脆弱感,他靠坐在树下,衣袖和裤脚短了一大截,穿着极不合身的衣服,却如端坐于风雅殿堂中一般怡然自得。 “你又偷懒。”青年的嗓音也是温温柔柔的。 “哼,要不是为了早点治好你,我至于天不亮就起床去采药吗?现在偷下懒怎么了……”少年赤脚扬起溪水,足尖白皙圆润,在阳光下掀起一片闪闪发光的水幕,金色的足铃在脚踝上叮当作响,“……不服气你自己去采!” 青年被溅了一身水,也不恼,只笑道:“现在可不行,我还要依仗少族长庇护呢。” “知道要依仗我,就少在那看热闹。”少年把青年扶起,让青年的手臂压在他的肩上,半背着青年向外走去,“我闻到药香了,想来沈婆婆已经煎好药了,你回去可不能推脱不喝药啊……” 青年皱起了眉头:“那药实在太苦了。” “怕什么,我刚刚不是抢了糖吗……” 一周前,龚俊和张哲瀚还在逃出江宁的路途上奔波,还未曾想过能有如此清静的日子。 那日天蒙蒙亮时,张哲瀚就驾着马车向城门疾冲而去,嘴角和下巴干涸的血迹被胡乱擦去,他身上披着一件龚俊的干净外袍,挡住内里过于浓烈的血腥味。幸好逢山君赠予的圆领袍是玄色,看不出血渍来,那袍子已经从头到脚被鲜血浸透,有张哲瀚自己的,也有龚俊的。马车的车厢里躺着的人是龚俊,他面色惨白,早先张哲瀚吐在他身上的血已经干了,现在胸口溢出的血却是他自己的。 完全想不到,三个时辰之前,两人的处境是反过来的。 “驾!” 张哲瀚一甩马鞭,只想让马跑的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仿佛只要迟疑半息,黑白无常就会降临勾走龚俊的魂,他可不想就这样背上一条人命。 他们还是没能在天黑之前赶到扬州,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张哲瀚迷失了方向,他走岔了道,越走越偏,到最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他背着龚俊敲响了黑暗中唯一点着灯的那间屋子的门。每走一步,就有血滴滴答答地混杂着雨水落下,雨水的冲刷带走了他身上仅存的一点温度,他打着寒战,已经分不清脸上的是雨还是泪了,几乎是恳切哀求的语气。 “求求您……救救他,他快要死了……” 那时,张哲瀚瘫软在榻上,甚至抬不起一根手指,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龚俊脱下亵衣,用那把匕首剖开了心口,以那捧温热的心头血护住他的心脉。 “不要,龚俊,不要……”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把脑后的垫子浸湿,张哲瀚轻声乞求着,却无力反抗。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回暖,口中的鲜血渐渐不再涌出,从龚俊掌心传来的热度持续而绵长地抵达他体内的每一处,那些崩裂的经脉在内力的修复下徐徐复原,可龚俊的脸色却逐渐灰暗了下去。 张哲瀚最清楚,自己支离破碎的内里就像一个无底洞般吞噬着对方的内力,这样不加节制地输送,迟早会把龚俊掏空的。 “停手吧,你还要不要修为了!可别两人都死在这儿!” 恢复了些气力,张哲瀚想一把推开那只手,可龚俊的速度更快,他的另一只手飞速点xue定住了张哲瀚,低声道:“……忍一下,可能有点痛。” 在那一瞬间,蚀骨锥心之痛让他眼前一黑,仿佛要把他从内里劈开一般,内力流淌过的地方如同火烧般炽热,又慢慢转为蚂蚁噬咬的酸麻,钝刀切rou似的在经脉里撕扯,他死死地咬着牙,却还是从齿间溢出几声痛呼。张哲瀚看不清眼前,甚至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夜,却能感觉到龚俊的汗水滴落到他唇边,是苦涩的咸味,时间仿佛在客栈的这个小房间里被无限拉长。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冲破了身上的xue道时,龚俊紧紧握着他的手却早已松开了。 “龚……” 那人闭着眼,直直冲着他倒了下来,干燥的唇擦过张哲瀚的面颊,全身脱力了一般,重重压在了他身上,微弱的呼吸扑在耳廓,证明自己还活着。 要是放到平时,敢有人如此不知好歹地冒犯少族长,张哲瀚定要好好治治那人的罪。但此刻,张哲瀚想推开他的手却收紧,轻轻搂住了他的脖子。 空旷的房间里,只余下两人的呼吸声。 那颗来自合欢宗的救命丹药,最终还是到了龚俊嘴里。张哲瀚注视着他的脸,不知为何,眼睛有些发酸。 *** 沈婆婆是和宁村里唯一的大夫,那夜暴雨倾盆,她正在整理药材和瓶瓶罐罐,谁知老天竟送上了一名受了重伤的病人,她便收留了无处可去的两人。 窗外春色正好,沈婆婆还在忙忙碌碌,她把冒着热气的褐色汤汁放到了桌上,招呼两人:“快来把汤药喝了,哲瀚,你待会记得帮他换药。” “记着呢。” 张哲瀚笑眯眯地看着龚俊面露难色,捏着鼻子把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总忍不住要刺他几句:“哟,龚大菩萨这辈子没怎么吃过苦头吧?怎么一点药汁都嫌苦啊,这可是婆婆辛辛苦苦煎的,你可不能浪费啊,这点药渣也要喝完……” “……你要是有心,不如去给我煎一次药。” 这下倒是戳中了张哲瀚的痛处,他眼神飘忽转向别处,有意避开这个话题。 他不是没有动过手。在龚俊昏迷高烧的一两天里,他也曾兴致勃勃地帮忙煎药,结果不是水加少了煎糊了药,就是忘了添柴熄了火,最严重的一次差点要把药房点着,后来沈婆婆说什么也不让他动手了,日日都要把这位“恨铁不成钢”的学生事迹拿出来说道说道,张哲瀚都会背了。 他可不想在龚俊面前丢份,动作粗鲁地扯开龚俊的衣带,就要给他换药。青年并没有看上去那般单薄,脱去了单衣,结实的胸肌和腹肌让他多看了两眼,换药途中难免触到肌肤,张哲瀚又是眼红,又是别扭,酸溜溜地道:“啧,就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的,过不了两年,这些我也有。” 伤口位于左胸上,是一道略长的刀口,已被针线细细缝了起来,不再渗血,看起来就快恢复原状了,可张哲瀚握住他的手,内力在他的体内流转一圈,未免有些忧愁。 龚俊动用的秘术虽不致命,但却是实实在在地让他损毁了根基,丹田内空荡荡的,只有原先的一半内力。 “让你逞强,这下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京城。” “不碍事,我年纪还轻,闭关修炼几个月就全好了。再说,就算只剩一半内力,也足以保命了。” 张哲瀚没好气地推了一把他的胸口:“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是我劫持你把我从南诏带出来的,现在你又非要舍命救敌人,这人情我可还不了!” 张哲瀚那一推没轻没重的,龚俊脸色又白了三分:“……你不用还我人情,我是自愿的。” “那不行,我可不想欠你的。”张哲瀚焦躁不安地玩着衣角,“不如你说个条件,我把蝴蝶印记解了,或者替你去京城送信?就算去偷南诏的圣火也行,总而言之,你要给我件事情做吧。” 龚俊认真地盯着他:“若你真的需要,不如答应我……再也不动用禁术了。” “你!”张哲瀚刚想回嘴,又记起这是自己提出的要求,悻悻地把话收了回去,暗自嘀咕,“哼,不用就不用,要是又发生那样的情况,你这另外一半内力还要不要了?要是成了废人赖上我了可怎么办,本少族长还是要继承家业的……” 他瞥见沈婆婆就要推门进来,赶忙上去迎接。 “不用了不用了,我只是来取点东西,马上就走。”沈婆婆慈爱地看着他们俩,“你们师兄弟情谊深厚,好不容易能独处说些小话,我就不打扰了。” 这下是龚俊懵了,他刚醒几天,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张口就否认:“我们不是……” “呃,师兄,那个,来吃糖,我特地给你准备的!”张哲瀚把裤兜里的糖飞快塞进了龚俊嘴里,另一只手在角落暗戳戳地掐了一把龚俊的侧腰,对着沈婆婆笑得灿烂,“师兄说,我们不是亲师兄弟,您看我这头发也该知道,我是掌门捡来的,但大家都对我特别好!” “怪可怜见的。”沈婆婆上前摸摸他的头,“今晚婆婆给你做好吃的。” “谢谢婆婆,您做什么我都爱吃……” 张哲瀚一边同她闲聊着,一边把她送出了门,回头就看见龚俊打趣道:“师兄?” “说来话长,要是谁大半夜背着个重伤的人求医,不被怀疑才怪吧?我就同她说,我们是小门小派的师兄弟,接任务途中遇袭受伤。干嘛,觉得我占了你合欢宗弟子的便宜吗,那你叫一声师兄还给我。” 龚俊摇摇头:“没有这般觉得。” “知道了就好,下次沈婆婆来的时候注意点,可别露馅了。” 阳光透过窗棂,毫不吝啬地洒在青年身上,白衣乌发,眉目如画,竟然有些不可亵渎的圣洁感,可龚俊只望向他,眼中含笑:“好师弟,你快伺候伺候我。” 张哲瀚的脸唰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