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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却无趾离造梦。叶炜自浑噩中醒来,见另一侧床褥如新、柳浮云彻夜未归,不免有些恹恹。他提剑出门,迎头撞见前来送饭的吴家下人,方知明教弟子一早就出去了。 叶炜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随即避开吴家巡院的侍卫,来到昨夜打斗过的地方。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和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只剩下些洒扫时遗落的沙土与灰尘。叶炜又不死心地查探了几处,俱是一无所获,他暗道此事棘手,正要去前厅寻吴员外,忽地瞧见门廊外的矮墙上多了一行小字,正是:“少安毋躁。” 这笔字倒还使得,偏偏叶炜不用猜的都知道是谁。他一面抬手抹去,一面思忖怎么处处都有个柳浮云!一时间性子上来,也不管对方在此留字的用意,双臂一撑便跃过墙头翻了出去。 沙州城内不比瓜州,可市坊间的贸易依旧繁华热闹。商贾们临街叫卖,各自贩售着经丝绸之路传来的玛瑙、海珠以及狮子毛。这些稀罕物在中原可不多见,叶炜一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却瞧见了不少瓜州城才有的物什。吐蕃及突厥的兵燹之祸已过半载,而吐蕃大将悉末朗的大军却并未走远,依然是驻扎在阿尔金山脉一带虎视眈眈,甚至还有小股残部在沙州境内稽留不进、蓄势待发。吐蕃和突厥其欲逐逐,乃至于觊觎大唐国土已久,因此这些东西未必属于城中百姓,倒更有可能是吐蕃士兵劫掠所得。 叶炜耳闻则诵,不过几日便将突厥话学得七七八八。此时为打探情报,不免要主动上前与商家攀谈。谁知才客套了两三句,商家便一脸惊惶地收起摊子,任他苦口劝说都不肯答应。叶炜实在莫名其妙,只好暂时作罢,他抬脚欲走,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叶炜一拉帷帽,隐去身形。顷刻间整条街巷都鸦雀无声,几名身着白衫、腰间佩剑的年轻弟子走到货郎面前,拿了摊位上的货物便走。叶炜见这些商人们忍气吞声,心中怪异之感尤甚,殊不知平常百姓对武林人士敬畏害怕,却不会像对这些人一样唯恐避之不及。见那些人走远,叶炜上前随手将一叠金叶子递到商家手中,笑吟吟地问道:“刚才过去的是甚么人,真是好大的威风!” 商家见此连忙将金钞昧下,低声告之:“大爷您可小声点,那些可都是天山派的弟子!” 叶炜不解道:“天山派又如何,莫非他们武艺高强,比起嵩山少林或是西域明教还更胜一筹吗?” “那如何能一样呢!”商家连连叹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在这天山脚下,他们许诺庇护,我们也要给他们好处才行。”说罢仍是低头理货,面上愁苦不提。 叶炜自然是不置可否,左右是冤家路窄,他可没打算就此善罢甘休!只是他心中尚有一事不明:瞧那些天山弟子的形容举止、运功路数,不像是昨夜豁然出手的刺客,倒更像是什么剑法宗派,带了些异域番邦的诡谲和神秘。莫非是他猜错了不成? 近二十年来霸刀山庄江河日下,声名早就不如往昔。即便是如柳浮云这般年纪轻轻便得了吞吴刀、被选为庄主的继承人,又有谁会这般狠心讨要他的性命?此事看来扑朔迷离,关键却在于柳浮云不肯开口,叶炜心中有了几分计较,佯作意兴阑珊的样子离开市坊,暗地里则是跟上了离去的天山弟子。 若是论起藏剑一脉的轻身功夫,要数叶炜学得最好。当年鏖战烟香楼,叶炜凭得正是一双剑意走轻灵,使得战斗中无人能碰触其衣角。他悄无声息地跟了七八条巷子,谁知那群天山弟子兜兜转转,最后竟然进到沙州都督的府邸当中!叶炜心如擂鼓,猛地意识到事关重大,非他一己之力能够解决。要知此时的沙州刺史正是以忠贞不二闻名的贾师顺,此人一心为国,断不可能包隐jian慝、与番邦异族有所勾结。那天山派此时的立场和目的,就显得格外暧昧起来。 叶炜眸光微动,自嘲一笑。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怕过什么。即便那都督府是虎xue龙潭、刀山火海,他也定要冲进去闯一闯,看看他们究竟打的是什么名堂! 然而随着天色渐晚,天山派弟子那边却彻底没了动静。叶炜心有不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躲进后院的一间房内,踩住窗棂便跳上房梁。他守至半夜,冷不防瞧见两道黑影一前一后走入房间。其中一人手拢烛火,低声说道:“令狐兄弟,今日多谢你救命之恩。” 叶炜屏住呼吸,听那白衣少年答道:“大人唤我令狐伤便是了。” 此人容貌昳丽,神情中却带着几分不食烟火的冷淡:“师父特地命我从天山赶来相助。护输大人不必客气。” 叶炜大惊,方知下面那个棕发绿瞳的回纥人正是柳浮云要找的护输!而另一个少年,听他们的说辞,倒更像是天山派的大弟子令狐伤。原来是他误打误撞,碰巧摸到了对方的巢xue,叶炜顿时凝神静气,躲在房梁上听他们分说: “……宋掌门古道热肠,令狐少侠也是快人快剑,那些明教弟子果真不是你的对手!我先前派遣部下把持商路、切断西域朝贡已有数月,大大小小的刺杀也遇到了不下十次,其中不乏有强如凌雪楼的高手找上门来。也是多亏了你们天山派襄助,才让我侥幸活了下来,”护输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只是依在下拙见,大人还是早些离去为好。”令狐伤淡淡说道,“师尊与使君有旧,可我义父却身为瓜州总督,掌五军精卒三十万兵马。若是被他老人家知道了,恐怕又要掀起一场风波。”他所说的便是瓜州都督张守珪。 “我如何会让你难做?”护输朗声大笑。然而他忖度片刻,又迟疑道,“早在初次见面时我就想说,令狐兄弟颇似我的一位故人,他名为令狐辕……” 令狐伤顿时色变,一把拉住护输的手臂,问道:“你说什么,你又怎么会知道先父的名字?” 护输面上一喜,又是一恸。他双眼微红,满怀激动地说道:“原来你竟是令狐大哥的后人?孩子,你不是唐人而是突厥人啊!” 叶炜咋舌,想不到还有如此发展,然而令狐伤比他更加惊愕,松开护输的手道:“我不是……我、我怎么会是突厥人?”他踉跄了几步,竟是情不能自已。 令狐伤自幼便是由义父张守珪带大,随着他一道读书、习字、练武,自然情比非常。早些年他也曾怀疑过自己的身世,还旁敲侧击过义父的副官,然而他们皆闭口不言,无一人能替他解惑。谁知今日竟被旁人点破,顿时让他意动神摇、心乱似麻。护输见他怀疑,趁热打铁道:“令尊生前也是突厥贵胄,手中握着的亦是无上兵权。几十年来突厥与大唐生死不休,令尊也是葬身于唐人的屠戮之中,令狐兄弟断不可认贼作父啊!如今突厥与吐蕃联合,正是一举灭唐的好时机,只要能将瓜州沙州两地驻防图到手,不愁这城池不落入突厥人的手中!” “原来,你要的是驻防图。” 令狐伤忽然抬头,直视着护输的眼睛。 要知道张守珪对令狐伤这个义子从不藏私,为了方便他在西域诸国往来游历,更是将边关重镇的驻防图交予他防身,谁知居然遭来他人觊觎! “但这件事,为的正是你自己。”护输加重了语气,“为人子,必定要服从父母心愿!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又怎能与仇人沆瀣一气?” “可是!”令狐伤手握瓜州、沙州两地的驻防图,仍然无法决断,“我还不及偿还义父的养育恩情……”话还未说完,霎时间银光落地,一人从屋梁跳下,劈手抢过了令狐伤手中的驻防图。 二人骇然以惊,其中以令狐伤的反应最为迅速,瞬间拔出师父所赠的冰空剑迎敌。叶炜早有准备,旋身使出一式“夏雨点点”,接连刺出九九八十一剑,意在逼迫令狐伤右手。他少时专攻快剑,这一招剑尖连点,使来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令人捉摸不透。令狐伤接连受了几剑,高声喊道:“四季剑法!你是藏剑山庄的人!”叶炜见他叫破自己的来历,也不恋战,夺路便走。令狐伤却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秘辛,已然动了杀心,决意要斩草除根。 叶炜头上的帷帽本意是为了遮挡风沙,不想此时内力激越,皂纱竟如裂帛般纷纷撕扯,他的白发也从领子中散落出来。令狐伤自他脸上看出了几分叶英的影子,尚怀狐疑,却见四周山鸣谷应、草木震动,无双剑从飞絮中冲出,裹挟着破空的气息凛然而至。 正在此时一支暗箭从刁钻处袭来,直指叶炜背心!他仍在半空,回身却见护输手持弓弩藏于暗处,不得不矮身躲避。令狐伤则是趁着这个空隙扑了上来,将天山武学倾泻而出。所谓的天山武功从来冰寒刺骨,意在让人四支僵劲、行动滞涩。而令狐伤又是西北难得一见的剑术天才,出招处处乖张诡异,非寻常套路。叶炜因内力不济,孤身对敌又耗费了大半的心神,逐渐气力不支,差了一招来不及还手。他心道以一敌二果然是自己托大,今朝送命于此,只求来日父母兄弟莫要为他伤心。 谁知生死立见之际,一道劲力从旁接住叶炜,同时在他身侧送出一掌,如地走风雷般浩然迎敌。只听得一声巨响,令狐伤倒退了七八步,喷出一口血来。 柳浮云抱着叶炜站在屋顶,冷笑道:“鬼蜮伎俩!”却见四周燃起火把,都督府的守备正和天山弟子一道朝这间屋子靠拢。柳浮云面上微愠,也不管底下令狐伤的人的反应,往檐上一掠便纵身离开。 叶炜死里逃生,仍有几分惊魂甫定,忙问柳浮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护输口里所说的刺杀又是怎么一回事?” “明教弟子密报,称护输一行在沙州城北出没。只不过等我和沈酱侠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被人给救走了。” 叶炜抚掌而笑:“果然!我想也知道,你怎么可能比不过那个天山派的令狐伤。”他刚要将护输与令狐伤之间的密谋和盘托出,却见柳浮云若有不豫之色,顿时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他只当是自己大难不死,却没想过柳浮云方才那一遭的心惊rou跳。见叶炜依然是我行我素、不知悔改的模样,柳浮云只好压着火气道:“倘若我晚来半步,你现在就已经死了。”他将叶炜放下来,自嘲道,“看来我说过的话,你可一句都没听。” 叶炜从没见过柳浮云这个样子。 也万万没想到,他在救了自己之后的第二句话便是发难。 古有季文子三思而后行。但以叶炜那样的性情,听了柳浮云的话,又怎可能不被撩起火来?他上前抓住柳浮云的衣襟,逼问道:“你不信任我?” “我所见的就是你孤身进入险境,且全无退路。” 柳浮云坦白道:“我的确知晓你对天山派的在意,也曾耳闻过冰川宫鸾筋胶在疗伤方面的高明。你去找天山派的麻烦,这是人之常情,我不会反对。但你不能在局势未明之际就贸然发动——这是鲁莽,也是打草惊蛇。论起年纪来你比我还大上一岁,怎能如此地任性妄为、不计后果?” 叶炜震怒道:“当初阴谋陷害我大哥、又连累藏剑弟子身陨的元凶正是那令狐伤,你又让我如何冷静?” “所以这件事就更不该让你去做,你根本就办不到。”柳浮云猛地伸手掐住叶炜的脸颊,将他拉到自己的面前,“你的武功,还有你的心魔就是证明。” 二人相距极近,就连吐息都带上了几分冲怒的火气。叶炜知道,这是柳浮云在说自己不知好歹、惹是生非。 这个人一直都在防备自己。 而他不动声色的功夫,叶炜早已领教一二。柳浮云说简单了是冷漠孤傲,往难听里说就是什么都不肯放在眼里,他就喜欢看别人身陷囹圄,而自己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更不知道谁才能藏进他心里头。 叶炜挣脱开柳浮云的手,没站稳,踉跄了几步,那种羞恼和无力又从心底翻涌上来。他从没向旁人低过头,偏偏在柳浮云的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折戟。 叶炜下颌咬得极紧,又气得狠了,几度开口都没说出话来,最后还是从怀中取出夺来的东西,说道:“若不是为了这两张驻防图,我又怎会陷入困局不得脱身?若不是那护输暗箭伤我,我又岂能技不如人任其割宰?那令狐伤是张守珪的义子不假,可他原本就是个突厥人——”叶炜拿起火折子,当着柳浮云的面将图纸烧得一干二净,“我承认我不计后果,但当时那种情景下,我根本别无选择!” 明亮而又炽热的火舌转瞬而逝,叶炜的眸光也随之黯淡了下去。他所受的内伤并未痊愈,此时心气痹阻,唇角已是一片殷红。 这一切都令柳浮云始料未及。 他心中的震撼不比叶炜轻,刹那间意识到有什么地方错了。 他自以为能鉴其善者,却从未真正地了解过叶炜;他自诩重义,嘲笑柳家人凉薄,可他自己行事又何尝不是与柳家人一样?柳浮云对他亏欠良多,话在心口转了几个来回,才变成了苍白的:“是我亏欠于你,来日可愿助你去天山派求药。” “难不成你当我帮你,就是为了要挟你为我驱使?”叶炜咬牙说道,“你不觉得你行事太过孤寒了吗?” 叶炜说的恰恰是柳浮云结症所在。 藏剑山庄是由庄主叶孟秋创立,传承至长子叶英才不过二代,根基尚浅、人丁有限,兄弟之间和睦相处,彼此联系紧密。可霸刀山庄却不同。河朔柳家自北魏以来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人口众多、干系繁杂,背后利益牵扯盘根错节,亲戚往来居心莫测。柳浮云忝而为人十八载,见多了包藏祸心、阴奉阳违,所以他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从来不信。 但叶炜舍得下自身,也甘愿如灯蛾扑火,因为他信。 “为人者立身在德,与人交相知在心。那些摒弃俗世红尘、隐居避世的人是山中高士,可还有抛家舍业、忠鲠不屈、万死不辞的慷慨义士,被称作是孤勇。”叶炜垂下目光,“炜虽不才,愿效荆轲、祖逖。” 柳浮云失笑,喟叹:“你行三,你大哥才是庄主继承人。” 见叶炜神情激愤,柳浮云继续道:“你和我不一样。你的立场注定了你有肆意妄为的底气。而一个家族、一个宗派立根的是人。他们需要慷慨悲歌之士,但却不能人人皆是。” 就像藏剑,就如同……霸刀。 而柳浮云,从来都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惑者为智,不忧者为仁,而不惧者为勇——你甘愿赴汤蹈火,甚至为了我而豁去性命,那我回报你的,自然是你所期待的。” “不、不!”叶炜止不住地摇头,眼中不胜落寞:“……我只求你和我。” “你我之间,又何尝到了那般田地——”柳浮云替他拭去唇边血渍,低声说道,“局势并未失控,也不需要你去舍生。都说:‘左右蜗蛮战,晨昏燕蝠争。’如此固执到底,竟不知是谁的过错。” 柳浮云越是如此,叶炜便越觉得委屈不平。 他不知心头的悲愤因何而来,偏偏如今能掌握的只有自己。叶炜呛了一声:“是我的错,你该满意了吧!”说着挥开柳浮云的手臂,狠狠瞪了他一眼,之后再一旋身钻到巷子里去了。 柳浮云愕然一怔,他看着叶炜的背影,颇有些不是滋味。仿佛那些人间烟火都随着叶炜一路走远了。 更何况他本意也不是要逼走叶炜。 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那些堪称不公不法的念头,隐隐让人心惊。柳浮云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沾上的血迹,几乎有一瞬间,他觉得那些都烙在了自己心头,既妖艳又可怖,既guntang又决绝。柳浮云用力攥紧了五指,念遍:“叶炜,叶炜啊……”他刚要追上去,突然察觉背后有劲风袭来,漆黑的天幕像是被人生生撕裂了一个口子,一群黑衣人猛虎扑食似的冲上来,在他身边作围拢之势。 柳浮云环顾四周,冷笑道:“阴魂不散!”吞吴自掌中出鞘,霎时风起雷动、金戈轰鸣。柳浮云执刀闯入阵中,劲气撼若山岳、走如惊电,再无人能是他的一合之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