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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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佐之男没等来八岐大蛇的“礼物”,倒先等来了长子的一场大病。 八俣天小时候是个出了名的药罐子,被带在须佐之男喂到两岁,好不容易长得白白胖胖了些,就又因为他那个急于和伴侣亲热的父亲,早早便离开了母亲身边独立生活。他磕磕绊绊地长到了十一岁,期间小病不断,却也没有任何一次比这场高烧来得凶险。 小小的八俣天蜷缩在厚重被衾中,脸蛋通红,额头烫得惊人。他病得突然,几乎是一瞬间便开始发起热,还没和须佐之男道完别便一下子栽倒在床边。须佐之男吓得以为他的心脏出了问题,连忙俯身抱起来察看,却惊骇地发现八俣天发起了高烧。 几乎是想都没想,他便抓起被子将八俣天裹得严严实实,将欲冲出寝宫的禁制来寻找医生。可八俣天状况不妙,他的嘴巴甚至因脱水起皮,连哭声都弱下去了——他一边难受地在须佐之男怀中呻吟,一边小声说想喝水;可水到了嘴边,脑袋就轻轻歪向一旁,双目紧闭,竟是烧得晕了过去。 须佐之男顿时感到天要塌下一般的灭顶之灾。向来冷静的他此时无比心慌,呼唤孩子的声音都染上了些哭腔,情急之下,含了口凉水就要往八俣天嘴里喂。正兴高采烈来找mama的伊邪那羽刚踏进门就瞧见了这一幕,登时气得大叫,如同小钢炮一样径直冲上来就朝八俣天伸出拳头,却在望见母亲眉目欲泣的神色时停住了动作。 “母亲,他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着,摸了摸须佐之男发抖的手背。 “你哥哥发烧了,病得很严重。”面对小儿子,须佐之男仿佛找到了可以依赖的主心骨,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道:“小羽,麻烦你去找找医生,好不好?” 像是怕伊邪那羽会拒绝,他又赶忙道:“他需要有人照料,我脱不开身,你能不能——” “包在我身上!” 伊邪那羽像阵小旋风一般“咻”地刮出门外,快得如同残影,唯有那句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的允诺留在原地,没有半点幸灾乐祸,倒与平时他常同八俣天拌嘴斗架的模样大相径庭。可须佐之男已经无暇感到意外,他抱着瑟缩在怀中的稚子回到床边,想将人放下时就被轻轻揪住了胸前碎发。听见八俣天难受得喊着冷,须佐之男心疼得把他抱得更紧,精神如同一根紧绷的弦,直到医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才微微松懈下去。 两只小小的身影跟在女医官身后,个个都抱着一大叠厚实保暖的被子,羽姬的那叠甚至还顶着个精致的奶瓶。卸下这些“货物”后,伊邪那羽跑去给八俣天洗毛巾,羽姬则学着须佐之男的动作掸开棉被,不甚熟练地为哥哥铺好床后,又将接好温水的小奶瓶塞进须佐之男手中。 “这个是我们没用过的,哥哥不喝水,mama可以用这个喂他。”她的嗓音脆生生的,稚嫩纯净,却带着令须佐之男镇定的力量:“老师那边,我们已经替哥哥请过假了,但还没有告诉父亲。” 手中的触感温暖而安心,须佐之男顾不得道谢,匆忙地揉了揉女儿的头便回过身给八俣天喂水去了。女医官已经配好了退烧药剂,正将八俣天的一只手臂从被窝里拉出来擦拭酒精棉,看见须佐之男手里捏着幼稚的奶瓶、动作焦急地试图给孩子喂水,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您不用担心,打上这针,大殿下的烧就会退掉了。”女医的声音温和如水,为八俣天注射药剂的动作也轻柔小心:“打完这针,让殿下在您这里睡一觉,等再醒过来就没事了。” “谢谢您……实在是,太感谢了。” 须佐之男的声线不太平稳,方才八俣天倒下得太过突然,直愣愣栽倒的样子让须佐之男立刻将“猝死”和自己的孩子联系了起来。那一瞬间,深切的恐惧与无措将他重重包围,他并非没在死亡边缘挣扎过,但无论是被炮火包围,还是一人面对未知的宇宙荒原,他都没有生出过那样灭顶的恐慌。可一旦想到——他的孩子,会有可能死于这样突发的原因,一张漫天巨网便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让他身在早春却遍体生寒。 须佐之男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他的愿望一直都很简单,比起孩子们有些苛刻的父亲,他希望三个孩子能够健康平安地长大成人,去看外面更美好的世界,过上精彩而有价值的人生。这是他能够留在敌营的最后三根精神支柱,失去任何一个,都会让他心如刀割。 “阁下。阁下?” 女医出声打断了须佐之男的思绪,他轻轻“啊”了一声,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却见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只剩下床铺上八俣天渐趋平稳的呼吸。 “殿下的体温已经降下来了。”女医看着手中的电子体温计,松了口气:“等殿下睡醒、身体指标恢复正常,我才会离开,您现在可以到旁边去休息。” 她轻轻解开床边帷幔,拉上纱帘的动作十分和缓,像是怕会惊扰了熟睡的孩童。须佐之男寻来两张座椅,待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椅垫,“活着”的感触才又席卷过来,将他从刚刚的心悸中重新唤醒;长长舒出一口气,得以释放的紧张神经在此刻终于开始疲惫,但八俣天还没醒过来,须佐之男无法就这样不负责地睡过去。 看向房间四周,须佐之男试图通过转移注意力的方式让自己保持清醒。白昼的明亮自外投入窗棂,他盯着玻璃外那寸湛蓝天光,偶有飞燕掠过,扑入远方更为自由广阔的穹顶之下。 春天来了。 床上的小孩发出阵阵难受的闷哼,一声模模糊糊的“mama”穿透床幔,钻进了须佐之男耳朵里。闻言,他即刻起身去察看,可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得他头晕目眩,差点和八俣天一样栽倒在床边。 女医官连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并帮他掀开了床帘。八俣天被包裹在厚实的被褥里,面色好转了大半,满头汗水将过多的热量从体内蒸发出去,想必是已经退了烧。须佐之男将手背贴上他的额头,并不烫手的温度让他微微松了口气;另一边,女医也为八俣天重新检测了体温,待数值表亮起,须佐之男也将头凑了过去,看见电子屏上那串令人安心的数字后,他终于能够真正把心脏放回了肚子里。 “殿下,还感觉哪里有不舒服的吗?” 女医从药箱里拿出听诊器,须佐之男见状也将八俣天软软的身体抱起来,撩起小太子厚厚的袍服,让那块圆盘从衣摆下探了进去。 八俣天摇了摇头,女医将听诊器挪了个地方,温柔道:“殿下,深呼吸。” 她的话语如同某种具有暗示的命令,须佐之男感觉手中孩子的身体用力地呼吸着,与此同时,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医生的要求呼吸着,直至身体缓缓放松。 “殿下,您现在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女医继续问道,像是在刻意引导着什么,却又令人难以察觉出她的真实意图。 “我……我想睡觉。”八俣天闷闷地垂下头,声音也越来越低:“我好困,mama。我想睡觉。” 大病初愈,身体亏空,想要养精蓄锐再正常不过。须佐之男这样想着,正欲将怀中已经阖上眼皮的八俣天放回被窝里,一股突如其来的无力伴随着沉重的困倦侵袭而来,骤然麻痹了他的大脑。他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眼前的世界却开始变得模糊虚幻,五感不再灵敏,只剩下耳边那位女医的一声声—— “睡吧……” “睡吧。” 须佐之男在梦中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靛青与水蓝构成的奇异世界。硕大的禽类翎羽绽放于高耸的鸟居之后,周边青蓝色的草木枝叶繁茂,却薄如脆纸,散发着荒诞奇异的生机。 “这里是我的意识领域,您被我催眠了,素盏鸣尊。” 久违的尊号被人再度提及,须佐之男有些诧异地转过身,女医者的样貌不加掩饰地展露在他面前。她的打扮同平日无二,只是没有再佩戴那层面纱,声音依旧温和有礼,却不得不令须佐之男产生提防之心。 “您不必紧张,我对您没有恶意。只是,我要先为对天殿下的所作所为向您道歉。”她坦然对上须佐警戒的眼眸,声线平稳而冷静道:“天殿下会突然生病,是我的手笔。” “为什么?” 望着她那双熟悉的眼睛,须佐之男心底的惊骇无以言表。八俣天刚生下来、免疫虚弱的时候,八岐大蛇派遣过一批医官随时为他监护身体状况,这位女医几乎是看着八俣天长大,目睹着他从病怏怏的药罐子变成个相对健康、和同龄人别无二致的孩童。早在八俣天还没断奶时,她是须佐之男寝宫为数不多的常客,每每看见她逗弄襁褓中的婴儿,须佐之男都会感到庆幸又意外——八岐大蛇身边的角色,居然还会有这样优秀而善良的女子;当他们抛却了曾经的敌我立场,偶尔聊聊天,也不失是他囚困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外界社交。 “您是不是想说,我是看着天殿下长大的,为何会毒害他?”女医似乎能够看出他心中所思,无奈一笑:“这确实是我斗胆,可情况紧急,我不得不找机会同您取得联系。” “取得联系?”须佐之男皱皱眉,并未理解她话中的深意。可当女医将手伸进袖口、从里面掏出一块小小的吊坠时,那熟悉的金质色泽与形状令须佐之男微微睁大了眼,继而眼中染上难以言尽的讶异神色。 迎上须佐之男意外的目光,她娓娓道:“我本名八百比丘尼,乃是高天原月夜见尊十二年前安插于狭间的卧底。” “八岐大蛇绑架源氏幺女,试图以此胁迫平安京掌权人与他达成交易,继而颠覆高天原政权。为将此事瓦解、彻底诛灭祸首八岐大蛇,月读大人向我下达了最高级别指令,我将协助您完成这次任务,而后回到我该来的地方去。” 八百比丘尼唇形开合,一字一句,声声惊心,字里行间尽是刺杀的凶险与血腥。可须佐之男并未因此而诧异,为了那天的到来,他足足准备了十二年。他的隐忍与退让,他的蛰伏与煎熬,都要随着不久后那场震惊寰宇的刺杀行动化为烟尘,随着那恶贯满盈的罪人一同坠入地狱。 “诛灭罪臣、荣归故里……您的未来,会比现在更加光明灿烂。”八百比丘尼对他粲然一笑,“您的名字,注定要被世人铭记,众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