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又不是女娇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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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启盛坐在桌子边,等着他的哥来。 过去几天的日子不真切得像一场梦,他好像什么都记不住,又好像时时刻刻都活在那个噩梦里。 现实和梦境他已经很难再分辨。 有时候一觉睡醒喊陈金默,叫了两声没人应,才突然想起来他已经走了。 有时候怎么想都想不起陈金默的样子,正要以为一切有关陈金默的事情都是梦境的时候,臂弯上那块烫疤却立刻牵着心口疼,带着陈金默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有时候自己泡好了面,却不吃,莫名其妙要等着陈金默过来一起吃。等面都凉了陈金默还不来,他气冲冲跑去甲板上找他,找不到就哭,哭了很久再起身,却又忘了为什么哭。 他还总是发呆,能一个人呆坐很久。有一次他呆坐着看锅上烧的水,突然鬼使神差把手伸了进去,烫了一个泡之后就开始喊陈金默来给他上药。可是陈金默不来,他就只好自己上。一边抹药,一边骗自己这是陈金默在给他抹药。泪水挂在翘起的唇角,他自言自语起当初被水烫伤后陈金默给他上药时的对白,和记忆里的人一起重温这场戏。 “你怎么说也是过过苦日子的,怎么这些事也不会做?” “昂!我哥惯的!” “那以后就是我惯你了。” “那说好了,以后就是你惯着了。” “那说好了,以后就是你惯着了。” “那说好了......” 他甚至在回来京海的时候,总是想在路上找陈金默的身影,随便看见个像的,就跑上去拽住人喊老默。 其实是找不到的,他心里清楚。 其实回来前一天晚上,他就知道他再也找不到陈金默了。 他在船上打了两天的电话没有人接,他把笅杯要摔碎了可怎么摔都是个凶,他出船舱去喘口气可是风没来由地冷,从前心心口到右后背好像被打通了漏了个洞,风就一直往里灌。突然刺破心脏的凉意像是敏感牙齿骤然咬了块冰。他捂着心蹲下去,看见甲板上河水里都是从他身体里流淌出去的血rou,他想伸手捂住,可是血rou还是顺着洞口囫囵个儿往外涌,他想把血rou捞回来,可是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他想哭得再大声点引陈金默过来哄哄他,可是哭了好大的声音都没有人应。他想抬头问问天,可是月亮都躲在云后一片死寂。他想再扔一次笅杯,可是眼前全是水什么都看不见。身上的伤这时候又开始痛,指尖上的水泡、臂弯上烟头烫的疤、被贯穿的心脏,都齐刷刷开始痛。他最后只好颓然,像个孩子瘫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呜咽着嚎啕着,喊陈金默过来给他擦眼泪递张纸,可是陈金默还是不来,他怎么喊都不来,怎么喊都不来。 眼泪又要流出来,哭了太多天的眼睛已经在疼,哥从后面拍了他一下。他回头看见哥的脸,心内嘈杂的声音就都平静了。终于又能呼吸,他对着哥笑一笑,过去几天纷杂的回忆和梦境一点点清晰起来,像小泉流水一点点注入回他脑海里。可是这次,回忆没有使他心痛,他还是看着哥,做好了决定。 接下来,拔枪,胁持,从未做过的动作却一气呵成。 他们站在二楼天台上等李响过来的时候,他才终于有空开始心痛。 心痛自己拿枪指着把他养大的哥,心痛自己把自己的路走到万劫不复,心痛自己曾经也是春风得意如今却一无所有,心痛自己把哥喊过来给他看一场让他痛一辈子的戏。 他看着哥红了眼睛,听着哥一声声喊他阿盛。 可是哥哥,你很久很久没有喊过我阿盛了。 阿盛也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阿盛。阿盛什么都没有了,阿盛的清风明月四月暖阳都没有了,他带着阿盛的温度和色彩一起走了,所以阿盛很冷很冷,冷到连活下去的念头也没有了。 他曾经在心里下过誓,要永远陪着哥,做最爱哥的人,而且要爱一辈子。 说好了是一辈子,那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可是他好像守不住他的誓言了。虞姬怎么能离开霸王呢,除非他就不是虞姬,他的哥也不是霸王。 他想到电影最后才痴醒的蝶衣,原来我不是女娇娥,更不是虞美人,原来我还有爱在别的地方,可是寻寻觅觅兜兜转转,我还是没能留住他。 所以对不起哥,我要去找他。 我今天把欠你的还一还,然后我就要去还他的债。 原来挨枪子乍一下是感觉不到疼的,只是很奇异的感觉。那颗子弹从前心心口到右后背贯穿,好像漏了个洞透着风。他低头看,又看见了满腔的血rou从那个洞里滚出来,他想把血rou塞回去,可是依旧没那个力气。 哥还在喊他阿盛。 他想起来刚刚问哥的时候,哥说陈金默也是被流弹打死的,从前心心口贯穿到右后背。他突然就笑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样开心过,可是知道他和爱人是一样的死法,连子弹穿过的路径都一样,他没来由地欣喜。 陈金默走之前那天晚上,高启盛怎么也不肯睡,眼皮都沉地抬不动了,却还是缠着陈金默让他保证他不会走。他睡过去之前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在念叨着要用根绳把他们系到一起穿起来,这样陈金默就不会走了,他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可是他到底还是睡了过去,撒了手,没能拴住他的陈金默。 所以他想这也算是缘分吧,老天还是愿意给他一点垂怜,让他死后去地下找他,两人可以找根绳,从这被子弹打通的一模一样的路径穿过去,穿过心脏拴起来,就不用怕要再分开了。 “阿盛。”哥又叫了他一声,肝肠寸断。 血rou还在囫囵往外漏,那是高启强养出来的血rou,现在却都在往外滚。他这条命、这副骨血,都是高启强给的,也只能被高启强支配。只有他臂弯上那一小块名叫陈金默的疤,是他唯一的叛逆,是他在这副属于高启强的rou身上,留下的独属于陈金默的印记。 他隔着衣衫摸上那块疤,满腔的愧悔遗憾不知如何说,甚至到最后连看哥一眼都不敢,就纵身跳了下去。 落下去的时间好像很长,却没有走马灯。 可他突然想起了他逃离京海在船上的第一晚,在陈金默怀里做的那个关于坠落的梦。那个梦里他也是像现在一样,在往万丈深渊里坠,眼前却有走马灯。走马灯里,他看见了他和哥纠缠不清的二十多年,看见了他每次把陈金默撇下后他依然在背后追随的身影。 他倏然就明白了。原来不是今天的死亡没有走马灯,而是他在船上那一晚,就已经在梦里死过了。 在他头也不回坐船离开的那一天,在他背向岸边的高启强却牵起陈金默手的那一天,在他把前尘往事丢却只道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那一天。命运就已经来过他的梦里,告知了他剩下的路,也宣判了他的死亡。 其实这样很完美,既然他说好了要一辈子最爱哥却又要食言,那不如让他的一辈子就停留在那里。停留在他放下对于高启强的执念,转而张开双手迎接陈金默的那一天。那天曾经的高启盛就死了,去圆了他一辈子最爱哥的誓言,而那之后都是他借来的日子。 他笑起来,哥那句撕心裂肺的“阿盛”还在他耳边,可是他已经不再觉得心痛,也不再觉得愧疚。 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伤痕? 高启强我欠你的太多,我耽误你的也太多。我回不去,也还不干净,不如了断,死了,倒是永恒的高潮。 你看我一整具身躯都是属于你的,能留给陈金默的就只有那么那么小的一小块疤。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把被你养大喂大的骨血还给你,用骨架给你搭一条青云直上的梯子,这样也算还干净了吧。我还干净了,就要顺着这风往下飞,飞向我的清风明月、四月暖阳。 他身下是万丈悬崖,却不觉得恐惧,任自己往下落的时候只想伸手摸一摸眼前陈金默的脸。他恣意地笑着,等着自己落下去。他知道落到底的时候,会落入一个温暖轻柔的怀抱,那时候他会睁眼看,陈金默会抱着他叫他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