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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仙坛中心】于笼中(中)



    我险些忘了这个沉默的影子,那夜的苟合其实也有他的戏份。

    身后的黑暗里生出无形的手臂,要将我脑海中的记忆抓走。风声催逼,我敲开尽头的房门,半身的雪融化在衣服上,洇成沉郁深重的影。

    “雉羹!”

    我失声尖叫,声音凄厉得不像自己。

    “主上?!”

    他左手握着烛台,慌忙开了门,见了来人,眼神一惊,并不敢越距。我猛地扎进他怀里,灯火为之一暗,寒夜的冷风呼啸,雪粒扑到肩上来,我下意识瑟缩,仰头却见他唇下一片幽暗的影,是极其柔软的菱形。

    “雉羹...雉羹...”

    我哆哆嗦嗦唤他的名。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轻,咽喉漫上干涩的腥气,怎么咽都咽不下去,错乱的景象如一团絮结在胸腔里,眼前不断浮现出那具交缠中的美丽裸体,我究竟是何时又有了母亲?

    “属下在。”

    雉羹俯首,唇心抵在发顶,指节为我掸落皮肤上的细雪,有点抖,也有点烫,他的紧张不比我少,分明拿剑时都不会动摇,却因为一个相似的拥抱心如战鼓。我那时年少,并不懂他的挣扎,只想更紧密地往温暖的怀抱中扎,紊乱的吐息吹动他鬓角那束漂染过的分界,由黑色到白色再到粉色,像极了一瓣正在腐烂却还没彻底烂透的桃花瓣。在这座死寂得没有半分人情可言的宫殿里,至少他还是干净的,温温的热意催化了雪,呼吸如水似的流淌在皮肤表面,他轻声喘息,胸膛裸露在寒风里,愈发地烫。

    多珍贵一枝桃花——他努力违背本性,把炙热恋心藏得自己都忘却了,化做一絮温凉的雪,轻柔落在赏花人纤弱的指尖。

    可再怎样冷清绝情,人心总是活着的,凋落的黑气紧紧相逼,把周围所有的生灵都败坏了,只剩了他一个。他不甘同流,宁愿孤寂,傲然生长着,离近了,方见泪巍悬在睫梢,红如一滴心头血。

    许多年后,我终于意识到,自那个惨白的冬日起,所有人都走向深渊。

    “啊...”

    侍卫犹豫着,倾斜烛台,腾出手放到我的肩上,斑斑蜡液凝落虎口,伤痕比春桃还要柔艳,他咬紧唇线,脸容若雪,而那只手心却是热的,烫的,紧紧贴着皮肤,丝滑的里衣经受不住搓磨,揭开之时好像剥去皮肤一样的完全赤裸。他凝睇不语,胸膛下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瞳孔深处跃动小小的火苗,像是一丝一丝的蕊,被人拨弄揉捻,溶烂了黏在一起,潮湿而妩媚。

    夜色中灯火只照亮我一半的眉角,投落的目光如同沉重不堪的绸,温柔丝滑,又粘腻,他从未这样看过我。没有人会这样看我。

    “雉羹...”

    我心生虚怯,唇齿几次开合,想说出口的话语被紧贴的怀抱闷住,心跳热热地贴着唇瓣跳动,那是从未有过的温度,不属于自己的情感被强行寄托。幽暗角落得以借照旁人的恋火,即便不是我的,同样能带来隐秘的快活。

    旎念只有一丝晃动,雉羹恍然,叫了我一声少主,眼神里莫名的神色如融雪消退,露出点天生的疏冷和不知所措来。

    “我要问你一个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

    我并不恼怒于他的无情,这点亲密的相处已经足够我暗自回味许多日子,踮起脚尖,悄悄地,急切地,生怕再晚一秒就忘记,把那句荒谬天真的话语吹进他的耳孔里。

    “我是易牙生的吗?”

    雉羹的身躯猛地一震,平衡的假象骤然撕裂。他一时怔住,如坠冰窟,吃力咀嚼着那句话里的意思,朱红眸子幽深,试图从我的神色中找出任何一丝歧义。暗灯之下,他只有一身薄薄的衣,裸露皮肤冒着缕缕乳白的热气,眼神浸在冷月与雪光中,无比伤痛,我刹那间意识到,他或许把我认成了记忆里某一个曾寄托他所有柔情的少年。

    “雉羹?”

    “雉羹!”

    “...你要去哪?!”

    剑光划破黑暗,比脚步更快,我惊惶未定,隐隐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伸臂去拦,却只抓住了剑柄的长穗。

    “你...也要走吗?”

    坚毅面容隐在暗处,烛火拿远了,显得更小,月光照不进走廊的尽头,我只看见他下颌的线条,浸在一片岌岌可危的暖色里,坚硬生冷,如将化的冰川,微微颤抖。

    “...请放手。”

    他最终还是孤身一人往夜的那头去了,拇指无知觉顶开剑锋,将一缕寒霜与惴动不停的渴望,一并执在手中,执拗地要去面对那场不是秘密的秘密。

    次日我们对坐,在院中摆一局棋,易牙果然日上三竿才施施然而来,行走间石青色的坠子啪啪打在大腿上,正巧是那个位置。我摸了摸自己的掌心,想起那些梅花般的指痕,错乱且撩人,于是扬声叫住他:“你会生孩子吗?”

    易牙脚下一顿,头也不回,冷笑道:“男人不会生孩子。”

    轮到我落子,白子用寒玉雕琢,拈久了指尖冻得发凉,冬日里尤甚。我对着指尖一下下呵气,仰起脸来看他,用一种纯然天真的口气:“不会吗?”

    “不会。”

    我以为雉羹仍旧会默然无言,没成想接了话,他落下一子,我慌忙垂眼看棋局,再抬头,却见易牙已经走远了。他沉凝着目光,字句里有种品不出来的意味,尖锐冷硬,含不化也捂不软。檐下雪水滴落,敲打青苔,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呼吸声不自觉地压抑着,干燥的冷气团踞胸腔,吐息裹有森然血气。

    他往日与父亲对弈从不放水,这次却下得满盘稀碎,末了查下来,一共输了我两个子。

    于是我叫他起来,一同去见父亲。

    雉羹轻声告了罪,低头收拾棋子,嘴角紧紧抿着,额发垂落下来仿佛一片黯然的穗。我想到他剑穗的颜色。好像是深黑的一把丝绒,中心挑着点红,或是深红的,末端染着黑。是一种干涸的腐坏的血色,仿佛剑身的锈痕。

    细雪簌簌,朱红飞檐,他走的很快,提着剑穿过重重深院,掠地无声,剑鞘末端的血一滴滴打在地板上。我迟迟落后,紧追不上,脚下片片红梅怒放,慌忙去看,见刀刃果然割开他的手掌。

    檐下的灯笼破了一道口子,蜡烛也熄灭了,猩红的烛泪滴落在门廊上,像是被剜掉瞳仁的眼眶。

    雉羹先我一步叩门。

    “父亲。”

    主人闻言,眸子稍稍一抬,在来人的脸上定了一下,复又低下去,没什么欢喜,也说不上厌恶,仅是随手施舍的一丝目光,已着实叫人心动。

    他仍在抚那把琴,姿态挺拔端庄,看不出是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昨夜的痕迹已然清了,纱帐窑瓷都不见,早起最初开的一枝梅花被有心人折了来,摆在瓶里,疏落地开着两三个苞,枝条欹斜,很有几分美艳。

    父亲信手拨来,曲不成调情也难猜,一支清平乐弹得潦草不堪,偶尔震落两三缕嫩红的蕊,娇颤地浮在琴弦上。我向他问安,欲搜刮肚肠说上些家常的话。

    仿佛还隔着那道神秘的帘子,他的身姿怎么也看不清,我不明白,是头一天看不清他,还是从始至终都未了解过父亲是个怎样的人。痴情的凡人,亦或冷性的天神,好人,还是坏人。我学识浅薄,话本中也没有提过绞成乱麻的人性要如何抽丝剥茧,是把他冻硬之后剖分成无数张微片来细看,还是把皮rou脱空,奉茶磕头,诚挚请教胸腔之下那颗不知是否尚存的rou心。可父亲俨然是一条幽折的大蛇,皮囊永远都蜕不尽,难道要从他口中爬进身体最深处,才能与他感同身受么?

    梅花摆在边上,畸残折扭,一痕可怜丹朱斜穿过来,撩开那层无形的纱幔,衬得他的神色竟有些妩媚的味道。

    他凝着一双寒目,睫下潮湿,流露出的眼光落在指尖,薄而艳。

    啪——

    琴声一起,蕊丝碾柔,汁水沾染丝弦,我注视着他渐红的指腹,仿佛听见什么折断的声音。

    “这花,开的很少。”

    “病梅,一贯如此。”

    “家中只有这种梅吗?”

    “是。”

    可实际上那个夜里我见过更加繁复斑斓的梅花,粲然开在雪上,隔着帘子,微微地摇动。浓密沉重的影子,花下黑黢一片,似乎照不到月光。叶影摇颤不止,像是风吹的,水珠飞掠,散成一片弧。纱幔也抖,花也抖,雪花越积越多,最终不堪重负似地折断一根刚劲的骨,即便掩藏在柔腻的亲吻中,呼痛的频率仍数不胜数,多得叫人麻木。

    “做来娱人的东西,自己喜欢便好,

    父亲低眸抚琴,十指青白置于丝弦之上,分明醒目,比起梅枝更瘦。

    “其余的心思,并不重要。”

    他脸色实在算不得好,体虚气弱,白得怕人,总像一夜没有睡好。雉羹神情不改,清冷沉静一双眉目,好像完全看不出昨夜的失态,径自到里间寻了大氅来,健瘦的手臂从他身后环过去,指节绕转扎成一枚姣好丝结。我看着他们,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见一对相拥倦鸟,父亲的脸几乎要被淹没在发缕和绒毛间,眼下的痣是嫣红色的,血痕未退似的,如针尖刺人。

    我的视线回落在雉羹的手指尖,脸侧那丝温度好像还未消散。他擦拭雪水的动作与束结同样麻利,若昨夜换作是他横陈身体婉伸枕席,恋慕风姿不一定就比易牙差。

    啊...还是说,他已经这样做了?

    我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以拜见灵位的恭敬叩拜他本人,全了这次礼,朗声问父亲,昨晚是否梦见殿下。

    “......”

    他一顿,手下错了力道,四弦铮地绷断,一刹血如梅花,沁入梧桐。

    “主上!”

    侍奉的下属比本人还要慌乱,下意识地捧起那手来,瞳孔紧颤。担忧,胆怯,他揉着如许情绪,甚至带着一丝隐秘渴望,缓缓低下头,喉结暗自滑动,去吮那点珊瑚般的血珠。

    那时,他的唇尤其红,其实亦像梅花。

    雉羹俯首,只一下,便分开,动作很快,力图让人觉得那不像一个吻。拙劣的掩饰在心怀叵测的旁观者眼中显得十分漫长,原来是一颗冰封的恋心,被嫉妒和渴望催化,不甘寂寞地,小小地暴动起来。他含着那段指尖,唇片翕合,欲言,但最终还是止住——他想拿自己的温度去暖那个人,任由浅淡唇心被污染成格外动欲的颜色。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忽然笑了一声。

    如今想来那时我确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两颗枯槁的植物紧紧相贴,强的那侧根茎伸到对方枝干里,榨取汁液,他都自身难保,还要巴巴地凑上去,不免有些好笑,但那两人的目光交汇间却瞬息解读出某种讥讽的味道,心虚的那个,脸色倏地苍白。

    父亲没有收回手,容色无半点波澜,观察半刻,若有所思,从雉羹身上分了一缕目光给我。他的眼神冷清,有点茫然空洞,毫无落处,发梢坠在琴铭上,蜿蜒而落,一阙长相思篆刻于桐木之上,纵然锋利如昔,朱砂已经淡了颜色。我看着他,雉羹也看着他,此间的目光聚集在他惨白的脸上,胆颤心惊等一个回答,就好像凭他一声令下,世界开始崩塌。

    “......”

    他不觉垂眼,看梧桐之上字字相思缱绻,眼角泪痣轻颤,像是一滴聚满了即要破裂的血泪。

    琴弦在空中弹动,似要缠紧呼吸,他最终颔首,话里还是一派的冷清,平淡注视掌心的纹路,回答并无局促。

    “...嗯。”

    他说,甚至露出一丝淡薄笑意,“我很想念她。”

    那句平淡的话与往日并无不同,“我”的时候,停顿,“她”又咬的很重,反复强调什么,中间那句轻飘飘的思念,本该是最重的,却在他齿间滑了过去。阴郁哀愁沉沉压在胸口,气管填满锐石,一呼吸都会牵扯疼痛。

    我应下,又说,殿下不喜欢酒味。

    雉羹趁机劝他,少喝些酒。心中便少混乱些。

    原来单纯的侍卫仍心存侥幸,觉得那是主人酒后情难自禁,可父亲其实没有醉倒,合格的主人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若雉羹能有勇气再上前几步,从那道刺破秘密的间隙里看进去:一室幽暗,情潮绞缠,汹涌孽欲中,唯有那双眼睛始终清明,比拟冷月。

    他深情如此,却不认为与犬只交媾是一种背叛,正是这堪比凌迟重辟的情意,叫他不惜背逆伦理,借由那些残缺的影子,在生灵地界凑出一个完整的死人。

    父亲允诺,说,好,知道了。

    但,分明酣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在往后的年月里,甚至到我不堪忍受挑断他喉咙的那个日子,每一个夜晚,那道光仍旧泾渭分明地切割出一片独立凝滞的空间,缝隙中倾倒出陈酒一样迷乱的艳光,稀薄,轻盈,且温暖,潺潺淌溢出来,和着轻柔的喘息,润湿观者的脚趾。

    梅花一片片压在雪上,我回屋时,伸手到屋檐外接了一朵,簌簌白雪侵染粉意,嗅来有酒香依稀。

    04

    我请辞的那日,空桑的小少主正好满了十五岁,身姿玲珑,发养到齐肩,被管家打成细细的辫子,每一道尾梢都结了铃铛,随着行动扫在肩膀上,如一阵清风,唰唰地响。

    她活泼爱闹,隔着远远几重洞门都听得见娇憨的笑声,分明三日后就要行及笄礼,从此再不是小孩子了,天性里却仍旧长不大似的。

    小姑娘纯真惯了,不会撒谎,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便相信什么,是世人最欢喜的稚子。空桑众人也乐得哄着她,世上虚伪假面已经够多,难得真挚一回,何必拆穿,叫她难过。

    她靠过来挨着我坐下,裸白膝盖压住衣角,也没发觉,眉眼盈盈,一派纯真模样,大胆念出一句:

    “叔叔。”

    少女漂漂亮亮地笑起来,映照过不伦的眼眸仍旧清澈。她并不明白自己见证了何等的罪恶,又牵动了怎样的因果。一句话咬在口中,柔嫩的唇微微启开,舌尖和牙齿是分明的两色,两个指头搅乱披肩坠角的璎珞。盛光之下,她的皮肤细软透明,眼下晕着一团暖红,血液在下面缓缓流动,可见细小的血管浮在肌肤之下,像只成熟的桃子,甜美,极易破裂。

    我只比她大两岁,就算比身量,小姑娘尽依了伊挚高挑的优势,站直了已不用十分仰视,难为她这句叔叔也叫得出口。

    “你都看见了?”

    她转念,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脸上跳脱的神情淡去了。稚嫩如她,也清楚那些重复不断的谋杀是个说不得的秘密,不免紧张起来,娇怯地点头,睫毛颤动,嘴唇软得像樱桃,目波流盼间与她的母亲很有几分相似。

    早起蓄雪的银碗置在廊下,被体温长久地辐射,融成满满一汪清水。我俯身拾起,面容映在其中,摇曳清波,有几分痴相几分痛苦,忽而,一滴咸水冲进去,幻象倏然打破。

    “...小少主。”

    她那样鲜活热烈,不谙世事,一个纯然眼神都十分惹人疼爱,她本身就是不一样的一束光,不需要靠近她的母亲,也有自己的颜色。

    我捧着这个懵懂少女的脸蛋,决不容许她逃避。

    “你喜欢我么?”

    力道把握不准,倒弄疼了她,一双碧蓝的眸子霎时含满水汽,她呜呜哭了,把泪都倾在我手中。

    “我...我...”

    “你喜欢哥哥,还是叔叔?”

    我换了个问法,强迫少不更事的孩子为一个自私的选择背负上责任。

    “当然是叔叔...我哪里又多出一个哥哥呀...”

    “当真?”

    “说没有就是没有,不存在的人我要怎么承认啦!”

    她果然如我所愿,格外懵懂。

    “小伊!”

    季儿夫人孤身立在廊下,神色复杂,不知看了多久。

    “...鹄羹在找你。”

    少女如遇大赦,风似地逃跑了,只留下笑意勉强的母亲。

    我打量她的模样,时光荏苒,与初见时有许多不同,飒爽的侠女做了母亲,英气的眉眼带上柔情,可本质还是没变。秉持自我的人,外表无论变成什么样,都还是他自己,模仿不来,夺取不了。

    我不动声色,别开眼眸,仿佛被她身上的光彩刺伤。

    “住在空桑不好吗?我还想多留你几年。”

    季儿夫人在女儿的位置坐下,好像刚才并未发生什么,她如往常那样笑吟吟地,用湿帕子轻柔拂过我的脸颊。冷得很,碰到皮肤时,脊背上的皮肤都绷紧了,如同一层掩盖缓缓撕开。

    “呀,怎么,弄疼你了?”

    我弯了眼角,在她指掌中小幅度摇头,鼻尖搔刮掌心,她低眉浅笑,目光如绸,手中帕子也是细软的丝绸,角上绣了两只小蝉,红艳可爱——同样的东西,她的女儿身上也有一方。遗落世交隐居的小园,父亲借着赏花的名义频繁来访,可庭中新栽的梅花分明才抽条。

    “你也长大了,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才这么小。”

    她将往事娓娓道来,细节详尽得好像一场刚刚编纂的故事,似乎竭力要让我想起。

    可惜了,从前,从前,我咀嚼着那点惨淡的回忆,并不记得有什么值得她如此记挂。安静到心跳都能回声的宫殿中,长夜寂寂,只见整树凋落的残花,月亮照着石缝里一痕青,除此之外,只有风雪折梅而已。

    “我不记得了。”

    “这样么...罢了。”

    她叹息一声,只好再无别叙。

    季儿是个比许多人想象中聪慧的女人,眼中豁然沉定,有看破一切的悲悯,她高尚的智慧又很快地将这份同情,转化成一种貌似天真的言行,把暴露在外的伤口寸寸遮盖。

    祛疤的药材气味浅淡,夫人用簪子挑起一星,敷上刺伤的痕迹,那么自然,那么像一位母亲。可欲盖弥彰,伤痕总是越掩饰,越鲜明。

    她请我去折一枝白梅,我领命,才下地,鞋尖却不慎踢翻什么——又是一只银碗,素白含光,藏在廊下,半被霜雪埋,非仔细辨别不能认出。

    “怎么了?”

    “只是踩到了盛雪的碗,不要紧的。”

    满盛霜雪,差分难辨,色泽如此相似,怎么也不该放到这里。我敛衣屈膝,伸手到雪地里摸索,试图把它从灿白反光中寻找出来。

    季儿缓缓开口:

    “...是很相似,可你...真的找不出,分不清吗?”

    我一怔,原来今日,是在这里等我。

    庭中雪地未有人涉足,似一副画纸洁白无垢,我的黑发养得很长很长了,和氅衣一同逶迤,漆黑地曳出纸外。我不敢抬头,生怕脸上阴暗的神色污了她的眼眸。

    无中有,有中无,色相皆空,一副皮囊似真,内里终究不同。

    类之弗齐,混则知处,这样浅显的道理。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无言以对,转过身去装聋作哑折一枝花,学着曾经所见那样狠狠折断它最清傲端正的骨。

    白梅娇柔地抖落一片雪,在掌心慢慢死去了,水液无痕,而白银冷硬不改,世上唯死者才是永生。

    “你...”

    她迟迟等不到回应,容色微变,指尖把掌心紧紧掐红了,暗怕故人再次行将踏错。

    “...季儿”

    被逼无奈。

    时隔多年,我再一次这样叫她,心思已不是从前那般:“不...季阿姨。”

    “......!”

    季儿的眼圈一瞬红了,以为眼前的少年短暂地找回自我。

    可是——

    “我看着不像吗?”

    我逼问她,人心复杂,还比眼睛要狡猾,世间明明只有眼见的才为实,他们却宁可信内心的诡言。

    “...如出一辙。”

    季儿泪盈于睫,却不敢再向前一步。

    “那何必要再深究下去呢。”

    我将那枝白梅递给她,花蕊疼痛未消,稍一震动,簌簌落泪,尽数洒在她月白裙摆上。

    “他没有躯壳,我没有名字。”

    “我这样,难道害了谁吗?”

    天宫空冷,神明皆寂寞,见到这样一份卑贱的夹在生死边界的痛苦,不禁展颜粲然,久违地快乐起来。

    季儿一时哑然,若再度声闻于九重天上,父亲遭到的羞辱只会比现在更多。

    “这个人间本就没有我的位置,不穿这身衣裳,我又要怎么活呢?”

    血脉不洁的孩子一开始就不该出世,是公主纯善父亲仁慈,施舍我性命又借我厚衣,不叫我在这片寒冷人世冻死。

    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世间没有比永生的寂寞更加可怕的刑罚,纵然那些爱恨嗔痴都不属于我,可依旧是暖的,只要能活下去,抛却自我又算得了什么。

    “你真的...这样想?”

    她聪慧,便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放手,一切到此为止了。难以觉察的分寸感使她有别于那些聒噪的仕女。心之所向,无法强留,自以为是的幸福往往是对他人最尖锐的侮辱,她比伊挚通透,也远比他痛苦。

    “你是觉得我恶心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真的已经尽力,不惜在危崖边缘向我伸手,指尖绷得笔直,大半个身子都倾了出去,只差一步就要如旁人一样跌落。

    “旁人大概觉得我恶心透了,我却不觉得。”

    我半跪下来,膝盖埋进雪堆里,将额头靠在她的膝上,笑意浅薄,可尽是真心。

    “季阿姨,你知道吗,我很高兴,终于有人对我说话,哪怕被看不起,至少也是被看见了。”

    温热的眼泪簌簌落在鬓角,我浑然不在意,凝视着那双浸透水光的眼睛,满目喜悦撞进一腔悲情。

    “只要能感觉到自己,这些都不要紧...”

    那年春,她做客宴仙,例行为我剪去长发,篦子唰唰蹭过头皮,掌心的薄茧在脖颈上按了又按,温热得好似春阳。

    远处,父亲为公主捻去肩上的落花,动作亲密,眼中满含流荡的真情,他那样的人,也有过纯粹的爱恋。瑶姬绮年玉貌,娇艳饱满的脸颊上看不出分毫早衰的痕迹,谁能知道她只有二十的阳寿,天道逼人,相爱的人想多留一刻都是奢求。季儿在我耳边吃吃地笑,揶揄这对浓情蜜意的夫妻,说你也会像他们一样,有心爱的人。

    风一时起了,满园春色凋落,红丝细蕊裹挟,如粉红的薄雾,吹落夕阳。季儿的泪眼与那一刻重合,早已死去的瑶姬在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记忆里朝我莞尔一笑,红衣鸾绣,温柔秀丽,仍是初嫁模样。我闭上眼,除却花开,皆不是真。

    “残喘到如今,我也只学会了这一种活法...”

    “我不想死。”

    我轻声求她,祈求这世上最后一个记得我的好人,她那么好,那么温柔,她十分可怜我呢,泪光盈盈流落下来,一定会放手:“季阿姨,季儿,你讨厌我也好,恨我也不要紧...只是,你别看我...别理我...”

    “我怎么会讨厌你。”

    她清朗的嗓音不知为何有些粘稠,季儿话中哽咽,只说,后悔没有早一点带我走。

    “我不要你救我。”

    “那个孩子本来就不存在。”

    “季阿姨,你别记得,也别理会,我就不会死。”

    “无论怎样不堪,都是活着......”

    纵然扭曲,纵然卑劣,可怜得比乞丐还不如,我还是颠倒着拼凑出了一个人形,跌跌撞撞地走到这世间来。我将衣襟掖得更紧,深深蜷缩下去,生怕眼前人将我最后的希望也剥夺去。

    “......求你,松手吧。”

    终于,我如愿坠落,那一刻似乎有泪水落在脸上,太轻也太微弱,被凛冽的山风吹走,混入天云。从此宴仙坛落下的每一次雨,都像是她自粹白云端倾下对我无力的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