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终是悠悠行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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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高启强做了整整十年的鱼档。之所以忍他最讨厌的的鱼腥味忍了十年,还不是为了钱? 卖生鲜的毛利都高,各家的鱼一般都加价四成卖出,看起来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进货、盘档口、找好的位置、杀鱼卖鱼,似乎门槛也不高。实则处处是坑,处处要使钱。 本来要盘下的店铺,是曾经他打工的老板转让给他的,平日里互相“叔”“阿强”叫得亲切,就差认个干亲了,他指使高启强干合同外的无数杂活,甚至给老板家小孩当厨师、做保姆,指使得都很溜,但老板跟别人要的转让费是一万,跟他就要一万二,普通档口要出了黄金档位的钱,杀熟杀得也很溜。 这时候,旧场街菜市的管理员还不是小龙小虎,但不论谁管,德行都是那个德行,翘着二郎腿坐在塑料躺椅上,一张口就是满嘴烟酒养出的烂牙,和两万的“喝茶费”,别人怎么跪怎么求都不松口,笑得倒很亲切:“你噉,人哋都咁,我做唔做生意啦!” 鱼档因为需要的面积大,摊位费也比别家高,一个月要一千八,上来签三年约,要付一年租金,又要两万一千六。 这些加起来就五万多,还不算其他跑手续、上下打点、进货运货等杂七杂八的钱。这哪里是从13岁起只打了五年工,月工资现在才涨到一百五,还要养两个弟妹的高启强能出得起的? 但他偏偏就弄出了这么多钱。 省吃俭用的钱,打工和做小生意存下的钱,东凑西借,又抵了房子,弄出三万,再大胆拿这三万做自有资金,去银行贷了七万个体户贷款。终于在前两天走完了漫长的流程,手头有了十万的现钱。 现在,高启盛说要去魔都炒股赚钱,这些钱正正好拿来做本金。虽然用贷款进行金融投资炒股是银行明令禁止的行为,但钱在你手里,只要按时还款,根本没人查。 但既然已知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兄弟俩自然还要加杠杆,又花了五千给主管信贷的主任,走了段时间的手续,再贷出五万来,也算帮人家解决手里贷不出去的额度。 等到了魔都证交所快要开门,两人手头已经凑出了十四万五千的巨款。 又是一个清晨,冬天天亮得晚,沿海小城的冬天很容易起雾,还一起就是浩浩荡荡的大雾。旧场街的碉楼影影绰绰如漆黑兽口,街上的行人不知是那个时代的幽魂。 把小兰托付给邻居照顾,兄弟两个步行去坐公交,去火车站,去魔都。 雾渐渐大了,一片濛濛乳白,如涛如海,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手拉着手,孑然一心。 坐上公交到了火车站,下了车,车门在两人身后合上。 那是一对穿得破旧但干净的兄弟,哥哥看上去已经成年了,弯腰驼背畏畏缩缩的样子,背着个蛇皮袋,拉着弟弟的手,一看就是拖家带口去大城市打工的穷仔,买票都是掏些几毛几块的零钱,确实没什么油水。盘踞在火车站的抢劫团伙成员眼看他们进了站,开始在茫茫人海中寻觅下一个目标。 火车站里,人群挤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远远先是传来汽笛的声响,雷一般的轰鸣卷起强风,绿色的巨兽从雾中现身,缓缓停住脚步。 火车的绿色漆皮结出湿冷的水珠,燥热的人气从车窗缝里冒出烟雾。 高启强紧紧搂着高启盛,被人群推着上了车。 车厢里人挤人,气味一言难尽,90年代的车票只管车厢,不管座位,所以大家胡乱挤在一起,过道里全是人,椅子背的上沿竟然还半躺着一个人。 火车明天早上才能到魔都,所以他们俩买了一个卧铺票。 高启强凭着这几年重体力活练出来的好身板开出一条道,搂着弟弟穿越人海找到了床位,正好是个下铺,两个人在窄窄的铺位上并排坐下,蛇皮袋被高启强紧紧攥在手上。 他们对面铺坐着个一身朴素黄僧衣的老和尚,正闭眸假寐,听到有人过来,长眉下那双眼缓缓睁开,这一看,就盯住不动了。 怀揣巨款,神经绷得很紧的两人,立刻回看过来。高启强拍了拍高启盛揪着他腿上衣服的手,双手合十一礼,“这位法师,您有什么事吗?” 老和尚幽幽道,“施主,您面相不凡啊。” 高启强单手按住了差点如惊弓之鸟一般跳起来的弟弟,笑得温柔,“不知法师有何指教?” 老和尚也笑,却转移话题,“我看你弟弟眼神恍惚,这是肝有病症啊。” 高启强惊讶,竟然教这老和尚说准了,前世弟弟的肝就是怎么调理也不见好,他不由有点急切起来,“您现在有时间吗?能不能详细给他看看?”他轻瞥左右,前倾身体,压低声音,“钱不是问题。” “哥!”高启盛低声咬哥哥的耳朵,“财不露白,什么时候了,高启强你干什么呢!” 高启强摸着他的后脖颈,也用气音说,“这些都没你重要。”他望向老和尚的眼神依然殷切,静静等一个答复。 “老衲也不要什么钱,纯粹是看两位施主觉得有缘,再说,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还请小施主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搭个脉。” 不要钱,那就是要更多的了,但高启强不在意,十分诚恳地说,“法师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今后有什么用得着我高启强的地方,我绝不推辞。”边说着,边把弟弟细瘦的左胳膊强拉上桌面,按在那里等着老和尚诊脉。 看事已至此,高启盛也服了软,轻轻叫了声“哥”,高启强知道他,也就放开了按着他的手。 老和尚一手垫在手腕下面,三根手指搭在小孩细白的手腕往上一些,力度一会儿一变。沉吟半响,叹道,“肝不是大问题,现在他还小,少动气,少熬夜,慢慢调养,总是能好的,可是……” “可是?” “可是,这小施主不知从哪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着实棘手。” “热毒?”高启强一愣,天生的不足与后天的贫穷,让他心尖上的弟弟确实得了满身病,肝不好,胃不好,颈椎不好,嗓子不好,高度近视,后来又诊断出神经衰弱。但却没听哪个医生提过“热毒”这词,他下意识动用他脑海中所有有关这个词的记忆,“是要我给他配些‘冷香丸’吗?” 闻言,老和尚拂须大笑了起来。高启盛狠瞪了老和尚一眼,抽回手,“哥,你别听他胡说,我好着呢。” 老和尚笑而不语,又转了话头,“施主,要不我给你也搭个脉?” 高启强本来还欲追问,但想想又忍住,乖乖伸出右手来,就被老和尚捉住号了好一会儿脉,“这热毒,施主你竟然也有。”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高启强诚心问。 “哈哈,解这热毒,不需什么冷香,只需一个‘解铃人’啊。” 高启强皱起眉头细细思索,一时间想不明白。 “本来山根还断失须防,金气克木财不强,转运须水,哈,你这弟弟恰好就是水相,遇你又成祥,贵不可言,妙不可言啊。”说完正好列车到站,莫名说了这些话的老和尚起身就走,高启强想拽没拽住,那僧唱着荒腔走板的调子,几步就没了影,下车去了。 看那老秃驴走了,高启盛揪着哥哥耳朵数落了几句“财不露白”“不要迷信”之类的话,却忘了他的今天就是迷信的成果。 高启强心不在焉一一答应,想不明白,也就先把老和尚的话放下,回过神,又嘱咐起他的细佬要添件衣服,注意身体。 真可谓兄友弟恭,无比和谐。 两人唯一的矛盾,就是在晚上谁来守夜这个问题上僵持不下,最后勉强达成一起守的共识。奈何小孩的身体毕竟嗜睡,后半夜,高启盛就撑不住睡着了。 高启强看着小小一团缩在自己怀里的细佬,摸了摸他的脸颊,理了理他的头发,掖紧盖着两人的被子,把高启盛往怀里又搂了搂。睁着眼直到天明。 第二天清晨,下了火车,高启盛发现蛇皮袋上果然被割出一个口子,但两人都不动声色,上了一辆等在火车站门口拉客的出租车。没聊几句,高启强和出租司机就称兄道弟起来,让司机推荐了一家物美价廉的旅馆作为目的地,最后下车的时候,司机还给他们免了车费的零头。 付了10元车费,又在旅馆先定了一周的标间,花了21元。 兄弟俩一关门,高启盛急忙解开衬衣衣扣,小孩劲瘦的腰上绑着一个黑袋子,里面是七万现金,完好无损,又打开胸口部分自己缝的内兜,掏出身份证和一张央行存款凭证,也完好无损。 全部身家保住了,两个人提心吊胆了一路,此时才齐齐松了口气。 第二天,1990年12月19日,星期三,魔都证券交易所正式开市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