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拉扯(4)
第六卷:拉扯(4)
三浦澈这边,小别墅的改建工程已全部结束。 考虑到屋主吴先生与亡妻感情深厚,他特意保留了那间屋子原有的布局,又在内饰方面增添了许多夫人喜爱的元素,吴老分外开心,与他成了偶有联系的朋友。同事说他老人缘真好,得知这心思才叹,缘分都是人力修。 老先生名为吴觅,早年从事外贸发家,世纪初就投入淘金热,在寸土寸金的首都地段有好几处房产,子孙后代都不愁吃穿。饱暖思yin欲,家里的孩子都浪荡至极,见着三浦澈这么踏实肯干的,他很喜欢。 面前湖光山色,吴觅瞅着心旷神怡,邀请他同去宴会,拓宽拓宽人脉:“就是一群老头子自娱自乐,你要是怕无聊,叫个朋友一起也是行的。”三浦澈试探性地问了问李冬青,没想到她欣然答应。 酒会仍在路易庄园举办,当日,李冬青乘丁蕙如的顺风车抵达,三浦澈守在庄园门口,绅士地折起小臂,将李冬青纳入自己的臂弯。而丁蕙如直奔陈喻而去,她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做陈喻的副手,一同相看一尊香樟木雕佛像。 那尊佛像,陈喻粗浅看过照片,也找到所里的专家帮忙鉴定,象头人身,独牙持斧,捻珠握莲,基本可以判断是象鼻财神。 象鼻财神是印度教中的智慧之神,和善仁慈,在藏传佛教里称作自在天,是守护之神。寓意上十分吉利,想出手,难度不大。不过十二世纪的香樟木保存至今,殖民者搜刮时又不注重保护,佛身难免有些损耗。此次前来主要查看木质保护情况,协定基本价格。 丁蕙如对这些一窍不通,只求开个眼。做拍卖这几年,经手无数奇珍异宝,更知天大地大,人乃蜉蝣,陈喻喜欢她这种自知之明,总是愿意带上她,盼望日后她也能独当一面。 到了主人致辞时刻,庄园主路易斯从侧边楼梯下来,挽着小他20岁的路易斯太太。阔太太擅长保养,看起来更年轻些。 丁蕙如说,前阵子拍卖的项链就是陈喻从她手里拿到。女人十分讨厌那串华美的红宝石,逮着机会就出手。陈喻推测这项链是易主而得,惹了现主人烦心。看女主人对宝石的嗤之以鼻,丁蕙如对陈喻的推测表示赞同。 法国人爱好集会休闲,好友相聚吃喝盛宴。闲人蹭面子而来,跟不上主家的对话。吴觅和老友相谈甚欢,三浦澈也不好去打扰,与李冬青闲逛,也说起墙面繁复的洛可可风格,两人跟避世神仙似的,与觥筹交错格格不入。 大厅里忽地启奏悠扬的圆舞曲,三浦澈邀请她跳舞,李冬青想到自己的运动能力,警告他:“我不会华尔兹啊!而且澈君不会不知道我平衡感很差吧?” 初学者跳得差是常事,三浦澈拉过她小手。 “试试看,有什么关系?” 试试看就试试看! 于是李冬青连连踩在他的脚尖,她慌忙道歉,想要逃,又被他拉回来。三浦澈单手扶在她的腰,掌心沁汗。他掩饰着慌张,耐心引导。 冬青是个很聪明的人,这方面却一直很笨。从前在学校舞会差点撞翻成排的酒杯,现在踮着脚尖想把控节奏,又是一头雾水。她紧张得要命,身体都绷紧了,三浦澈却越看越欢喜。 那么会拿腔拿调的小学究,偶尔露出一些马脚,是很可爱的。 他实在很喜欢这样的小冒失。 两人沉浸在小世界,全然不知旁边正有人默默关注。 因为上次酒会上意趣相投,林敢与路易斯结下缘分。今天是受邀请而来,路易斯拉着他便大聊今年白兰地的产出质量,他斜眼一瞥,没成想会看见熟人。 李冬青忽地撞在三浦澈的肩口,嘴唇翕张,面露羞赧。那双挂在男人脖子上的小手细细长长,反着光,跟白缎子似的,绕得人想入非非。 他目光如炬,路易斯注意到这失神,挑起了下巴。 “那是老吴介绍来的小建筑师,我过阵子打算改建庭院,怎么,你认识?一起过去打个招呼!” 不等他接话,他摇晃着酒杯朝那对笨拙的搭档走去。法国男人身上特有一些温和的亲近感,少一分生硬,多一分便黏腻,路易斯把控得正好。 “你好,三浦先生。” 三浦澈微微松手,将此人与宴会人物对上号来。老吴介绍的单子自然不会是什么轻松活儿,但分量肯定不轻,他谦和地笑着,希冀能给这个主顾留下一个好印象。李冬青环着他的手臂,望向面前时,眼神愈发呆了。 路易斯捕捉异样的气息,微侧向林敢,低声道:“是不是认识?” 林敢垂眸,漫不经心地扫过他,目光转移到三浦澈身上:“没记错的话,我们见过。” “有吗?” “我是Adventurer的调酒师。” 他报上酒吧名号,三浦澈很快反应过来。路易斯见缝插针,看向李冬青:“这位是?” 三浦澈隐晦一笑,暧昧答道:“朋友。” 人人都在笑,只有路易斯发自内心。空气里,未名的情绪流动。 音乐交错,酒过三巡。 三浦澈被吴觅拖走,丁蕙如也忙着交际,李冬青感到无聊,独自倚在后庭花园。她背着手,一样样观赏,浑然不觉身后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花的?” 林敢靠在窗边,就在她斜后方。李冬青惊地一躲,差点碰倒花盆。 “你怎么在这儿?”疑问,嫌弃。 “看清楚,是我先找到这儿的。” 分开几年,无话可说,只见面就打仗似刻在基因,终身不忘。刚刚在窗边他无意发现她也躲在这里,踮脚又低头,以前最讨厌蚊虫的人现在也会欣赏植物了。背着手来回嗅看,仿佛见到新事物的小孩。 原来还这么活泼呢? 他盯着她,不意打扰。李冬青拍拍裙角,要往回走。林敢放下酒杯,从窗边出来,抬起下巴,植物学家一般给她介绍重瓣的蔷薇与山茶,硕大的白紫色绣球还有香豌豆,八角金盘…… 李冬青感到意外:“你对植物有研究?” “不算,就是之前的老师喜欢,跟着了解一下。”英国人喜欢搞这些浪漫情调,为了小资品味,他特意学习过。谁晓得现在会派上用场? 他信手拈来,多了些不曾见过的从容落拓。李冬青听得细致,没想到,重逢后最和谐的时刻,竟然是在别人家里观赏植物。 林敢也感到荒唐:“我还以为咱们只有在喝酒这件事上聊得来呢!” 李冬青正色:“我已经不喝酒了。” 林敢挑了眉,低声道:“干马天尼也不喝了?” 李冬青低着头:“嗯。” 他明白了。 虫鸣鸟叫,填补在沉默中。想再说些别的什么,三浦澈疾步过来,隔在两人中间,看看林敢,又看看李冬青:“我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 他额角还沁着汗,呼吸也急促,因为不胜酒力,面颊都泛红。这是一个喝了两三瓶啤酒就会胡言乱语,拉着街边流浪汉开始跳舞的男人,李冬青有些担心,歪着头确认他有没有醉。 神色太过自然亲昵,林敢看得心里一揪。他适时地退场,三浦澈才卸下防备,半靠在李冬青身上。 “冬青,我好像是有点喝多了。” “不能喝还跟着喝,你不醉谁醉?” 她小手拍打在他的后背,三浦澈感到一种安心。 职场的酒推拒不得,他天生不擅长喝酒,只是能扛。扛到临界点想找个熟悉的人,四处搜寻,却发现她是和他站在一块儿。遥遥的,两人周边似乎有一层结界,谁也插不进去。一想到这里,他凭着一股醉意就冲了过来。三浦澈自己都没想到会这样失礼。 “冬青。” “嗯?” “冬青?” “欸。” 她声调细软,三浦澈终于直起身子,眼里蒙着一层酒气,望向她。 “你和刚刚那位先生认识么?” 李冬青深吸一口气,不瞒他:“认识的。” “什么关系呢?” “前男友。” “是......那个前任吗?”那个你惦记很久的人。 “嗯。” 她答得肯定,三浦澈却不死心,酒气里嘟嘟囔囔。 “但是也只是前任了吧。” “......嗯。” 聚会散了,大厅里都在寒暄再见,丁蕙如和陈喻还要回一趟公司,先行离开。李冬青把三浦澈扛上车,她开车不算快,却稳当,三浦澈呼吸均匀。 送到楼下,李冬青陪他醒酒。鹅卵石路上晚风习习,两人走在花坛边,绣球的香气随风送来,三浦澈忽地停住脚,凝视她,然后一把搂住。 “澈君,怎么了?” 李冬青整个人都束起来,三浦澈的手并没有放松。脑袋搭在她的脖颈之间,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慌张与笨拙。他从小就不善于表达,一想到那个她难以抹除的人又回来,心就像泡在梅子酒里,酸胀紧张,说话也语无伦次。 他埋怨自己:“我从小说话就比别人晚,大多时候都是听着,长大之后更加不擅长说话,到了喜欢的人面前,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巧言令色,鲜矣仁。李冬青安慰他。 “话说得太好听,不见得就是好事。你想说什么,其实我都知道的。” “真的知道吗?你知道我看见你和林先生单独在一起时的心情吗?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吗?” 李冬青停住不答。 这是一个从小到大都拿奖学金,入社第一年就拿到高额年终奖的人。三浦澈多么聪明能干,可就是这样的一个聪明人,却在夜里向她摇尾乞怜。 “冬青......你给我一点机会,给我一点点机会就好。” 酒气浮在耳际,李冬青好像也给迷晕了。 “澈君——” 她双手抚摸在他的后背,喉头哽住,不禁反问自己。 李冬青,你何德何能呢?可以让觉都睡不饱的人为你亲手下厨,又让这个人跨越半个城市来向你表白?你到底有什么好呢? 她一边抚摸他,一边想到自己的病:答应他再让他知道我的病会更难过,还是一开始就断绝这可能性更令他难过?两头都是难过,怎么选呢? 心里像扎了刺,她的澈君是多么赤诚地对她好,可她只能两难择其一,让他承担其中一种后果。再拒绝一次,就会疏远了吧?她不断权衡,硬生生叫这心焦给逼出了两滴眼泪。 三浦澈抱着她,看不见她的艰难,只是抚摸她的头顶。 “相信我,我会好好努力的。”真诚至极。 李冬青想起丁蕙如的话——只活一遭,不要憋屈。抱着他,那个恶毒的瘤子停止生长,她的世界骤雨初歇。这个温和的夏日,有个待她特别温柔的男人,向她告白。李冬青想,我要珍惜时间,我要换种生活。 她扁着嘴,硬生生将眼泪咽回去,下了万分的决心。 “那我们,试试看。” 话音一落,拥抱得更紧。两具身体贴合得没有缝隙,那是最原始的体温传递。真好,李冬青感叹,我一定会更认真地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