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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力量。他握紧拳头,望着广场角落里那些茫然无助的脸庞,一一将它们刻印在心底,仿佛这样做就能得到那不存于世的大力量。 适君喻派兵收拾场上狼籍,金吾卫也重新整顿,将捐躯者抬到殿后暂置。虽不甘心,但任逐流知是谁挽救了混乱的局面;阿妍这孩子一时心软、迫使任家在流民一事上不得不与东海同列,现在却是扎扎实实欠了慕容人情,谁也料不到琉璃佛子会搞出这等事来,如非慕容柔手段雷厉,几乎不可收拾。 这下子强龙也不得不俯首,唯地头蛇是瞻了。他娘的,败事有余!任逐流暗啐一口,拄剑支持伤疲之身,正要开口喊慕容柔话事,忽听一阵低沉梵唱,右侧高台的央土僧团鱼贯而下,两百多名僧侣绕行广场,齐声诵经,最后来到莲台之前列成方阵,庄严的诵经声兀自不绝;忽然,数组两分,从中行出一人,于经声飘扬间登上莲台,正是琉璃佛子。 “他妈的!你还有戏?” 任逐流面色一沉,直要抄起飞凤剑砍人,碍于场面,憋得胸鼓如鸣蛙,差点内伤复发。南陵僧团不买佛子的帐,却不能失却出家人的慈悲胸怀,就着高台现地,起身同为亡者诵经,持续一刻有余,方告一段落。 这么一来,原本向着慕容柔、几乎是一面倒的汹涌群情冷却下来,面对满地的伤亡残迹,佛仪更突显出生死之别,任谁也无法再鼓噪欢呼。诵经声落,南陵众高僧齐齐落座,央土僧团的青年僧人则一一向莲台上的佛子顶礼,收敛声容,又鱼贯地返回了高台,现场一片肃穆。 慕容柔沉默俯视,淡然不语。 他本要起身说话,以方才之形势,怕连皇后娘娘都压不住他,正是夺回主导、让这出闹剧落幕的绝佳机会。殊不知佛子还留有此着,一刻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太短,足以让人想起很多事,场中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良机一去不返。慕容柔毕竟长年掐着东海一道的大小事,众人对镇东将军本能的隔阂与排拒又复燃起,仿佛回到初时。 这一手实在不能说是不高明,然而若无相称的实力,不过是小聪明罢了。佛子究竟是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抑或有回天之能,就看接下来的表现。 佛子朝凤台合什顶礼,转向慕容柔。 “将军手下能人众多,委实令人佩服。然而典卫大人身披重创,流血甚多,接下来的第三场比斗,将军还是另遣高明为好。”此言既出,众人相顾愕然。 任逐流简直听不下去,冲出来大叫:“喂!这都成这样了,你还要打?莫非你央土僧团藏得什么绝世高手,不打上一架手痒痒?他妈的忒爱打!”此话甚不得体,不过大家也习惯了。况且金吾郎说出众人心中的疑虑: 李寒阳、邵咸尊相继落败,要找出武功胜过这两位的高人,莫说场中无有,便放眼东洲,只怕也不容易。况且流民受制,危机解除,到这份上佛子仍坚持要打,简直是莫名其妙。 眉目如画、几乎判断不出年纪的白衣僧人不慌不忙,合什道:“方才将军与我约定,须得连胜三乘,方能决定流民的去留。将军虽有大兵,却只胜得两场,尚有一乘未曾发声,仍不作数。此乃奉娘娘之懿旨,将军记得否?” “记得。”慕容柔点头。“若有莲宗声闻乘的高人在场,还请现身指教。” 任逐流听到这里,腹中暗笑:“他奶奶的!看不出啊,这慕容柔够阴损的。大日莲宗绝迹江湖怕没有一两百年,那帮秃驴骨头都能打鼓了,跟喊“没来的人举手”有什么两样?鬼才应你。” 果然慕容柔左看看、右看看,只得一片静默,怡然俯首:“佛子也看见了,现场并无大日莲宗的代表,非是我不问莲宗,而是莲宗无以教我。这第三场便不用再比了罢?” 佛子笑道:“将军这话,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大日莲宗消亡既久,宗脉无有传承,如何出得代表?大乘、缘觉、声闻等三乘之分,早已不存于此世。” 慕容柔淡淡一笑,眸中殊无笑意。“佛子此说,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为着三乘论法,朝野劳师动众,耗费官银私捐无数,恭迎娘娘凤驾一路东来,舟车辛苦。若无大乘、缘觉、声闻等三乘之分,佛子岂非欺君罔上?” 佛子从容道:“世局变迁,自有更迭。古三乘已杳,却有今三乘之别。” “这本镇倒是头一回听说。”慕容柔笑道:“愿闻其详。” “古之三乘,以教义区别,故有大乘、缘觉、声闻之分。今天下大治,五道莫不在圣王教化之下,朝廷以宣政院总领释教,止有风土地域之别,岂有异义?是故今之三乘,乃指央土、南陵及东海。” 慕容柔见南陵僧团一干老僧面色丕变,几欲失笑。 这是什么歪理!南陵缘觉乘对经义的理解与央土大乘大相径庭,彼此之间连修行的目的都不一样,说什么“岂有异义”,简直荒天下之大谬。况且东海无佛,人尽皆知,东海的寺庙、僧侣,不过是本土的鳞族祭祀传统假外来宗教为权变,长期遮掩交杂下的产物,真正钻研佛理的丛林稀少,何来教团组织? 更重要的是:在他的治下,东海纵有千寺万佛,谁敢造次! “喔?”慕容柔忍着蔑意,眉梢一挑。“东海也有教团么?” “有。” 众人闻声移目,一片愕然之间,却见一名披着大红绣金袈裟、身材高瘦颀长的老僧,自十方圆明殿中缓缓行出,微闭的双目里似有一层薄膜般的淡淡灰翳,分明已不能视物,却不影响其行动,益显道骨仙风。 东海的寺院虽然虚有其表,与富人权贵间的往来联系,较之央土、南陵等地并无不同,各大山头养出的“名僧”多游走于玉宇朱门,越出名的人面越广。然而现场数千东海仕绅,却无一叫得出老僧的名号,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越问越是胡涂。 最先认出老僧来的,居然是镇东将军慕容柔。 “原来是你。”慕容柔目如鹰隼,上下打量着老人。上一回两人初见时,虽有岳宸风在一旁护持,自己仍几乎中了他的暗算,此际纵然相距甚远,一想这莲觉寺毕竟是老人的地盘,不由得暗自留上了心,嘴上轻描淡写: “贵寺规模自不算小,却也当不得“僧团”二字。莫非法琛长老又来说偈语、打禅七,还是如上回一般假托天机,实为大逆不道之言?” --法琛! (原来……他便是法琛!) 身为莲觉寺住持,“法琛”之名于东海豪门无人不晓,然而识者寥寥,谁都知道莲觉寺当家的是显义,法琛瘫痈已久,平日连外客都不见,怎知在这当口突然冒了出来,还似与将军有旧。 慕容柔曾中他的迷魂妖法,未敢托大直视那双蒙着灰翳的眼睛。却听身畔一人低道:“启禀将军,这厮的眼中练有左道邪术,不但黑夜视物如白昼,兼有迷惑人心之能,断不可久视。”却是耿照。 慕容柔一凛。“你识得此人?” “是。”耿照低道:“这厮冒用法琛长老的名讳,其实另有匪号,三十年前传遍江湖,万万不能是莲觉寺的住持。” 这“法琛”对自己施展过的,恐怕就是这种迷惑人心的左道之术了,以岳宸风武功之高、阅历之广,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听耿照的语气,对此人似乎十分了解,颇有克敌致胜的把握。 “依你的状况,原不该再打第三场……”慕容柔的迟疑不过一瞬,几乎听不出停顿,淡然道:“探一探他的底,量力而为。若有风险切莫硬拼,我教罗烨或何患子替你。” “属下理会得。” 当耿照拄着长刀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下,众人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随即大声鼓噪,全场为之沸腾-- 替镇东将军打第三场的,仍旧是他!对手尚不知在何处,典卫大人已持刀进场,看起来神威凛凛,教人心折。许多人腹中暗忖:捞什子“八荒刀铭”岳宸风,紧要关头连根毛都不见,浪得虚名!真正的“将军麾下武胆”,舍此少年其谁? “法琛”闭目含笑,逆着两旁的如雷采声,黝黑枯瘦的面孔转向少年。 耿照知道他不但看得见,且目力之强,能于百步外辨清松尖上的鳞片,闭眼睛倒不是故意装瞎。明姑娘说过:“照蜮狼眼”视黑夜如白昼,格外畏光,为防双目被日光灼坏,眼睑内自生一层薄膜覆于眼珠之上,能随意开阖,便如第二层眼皮般,以保护双眼。 “小和尚!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啦。算来你的手上功夫,有一半儿也是因我而得,对恩人刀剑相向,怎么说都不合适罢?” 老人裂开血口,露出一嘴尖黄错落的利牙,以只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笑道。 “你若是远走高飞,从此退隐,又或看破红尘,便在寺中潜心修行,纵然过去满手血腥,未始不能善终。” 耿照拖刀而行,“藏锋”的包铜鞘尖划过青砖,不住迸出刺亮火花。 “知道什么叫报应?便是天网疏漏,偶尔给了你这种人一条活路,你却放不下作恶的念头。无论换过多少身份,永远掩不去一身恶形,直至恶贯满盈。你啊,真是无可救药了……” 少年忽于两丈开外停步,怒气却如有形有质之物,掀尘贯过,劈哩啪啦打在大红袍袖上。老僧放落臂遮的瞬间,袖影下的双眸掠过一抹青黄异芒,旋即没于爬虫般的灰翳后,再不复见。 “……聂冥途!” 认出他来的,还有对面高台的媚儿。 集恶道早已无声无息占领了莲觉寺,寺中的骨干全由白面伤司替代,连显义都被拷掠成了痴呆。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独独漏掉瘫病在床的住持法琛。 她看过聂冥途的庐山真面目,手下的鬼卒却是不识,见住持禅房肮脏污秽,法琛又病又痴,如动物般被豢养于内,连看守的人也懒得派,头几日还记得扔些吃食进房里,末了忘却还有个人在法性院,聂冥途乐得自来自去,开始在外头积极活动。 他真正被囚于法性院娑婆阁的时间,并没有那么长。 娑婆阁内刻满天佛图字,聂冥途不敢睁眼,成了真正的瞎子。娑婆阁本非建来作囚牢之用,按理困不住高手,然而聂冥途青狼诀被废,虚弱已极,饮食又是三天才供应一回,直饿得人手脚发软,莫说窗门闭锁,便是六扇明间大开,他爬也爬不出去。 贮装食物的瓦盅与收集屎尿的秽桶,都是送到阁内的阶梯下,并点起檀香、打开窗牖,驱除室内因无法梳洗而致的臊臭气味。 聂冥途尝试过打翻秽桶,或于阁中随地便溺,诱使送饭之人上来,伺机脱身;岂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每回耍花样,来人也不说什么,静静退将出去,索性连收拾都省下了,然后数天内不闻不问,饿得聂冥途气息奄奄,迫不得已拿经书果腹。哪里晓得这些古籍都是浸过防腐药料、再放上几百年的,一入辘辘饥肠,差点把剩下的半条命送掉,才明白这人简直是世上最最称职的狱卒,毋须刑具枷锁,便能治得他束手就缚,竟连说话也不必。 聂冥途花招出尽,无一得逞,于半死半活之间倏忽过了几年,终于等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趁那人送饭疏忽,起出预藏的磨尖木片制住了他,得以走出这天杀的阁楼,重见光明。 那“狱卒”是个头罩兜帽、双手笼于袖中的老僧。待适应光线后,聂冥途定睛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老人的鼻梁塌陷,面目浮肿,双手指节膨大如核桃,肌肤多处溃烂,模样已不能用“狰狞”二字形容,无论原本的相貌是俊是丑,如今只能说不似人形。 “你、你……这是……”他重复着呓语般的单音,有一瞬间几乎想掉头冲回阁子里,锁上所有门窗,远远避开此人。 “如你所见,”老人淡淡说道: “我是疠人。我尽量不碰触到你,给你的食水也都是干净的,是你自己要来挟持我,我也没法子。” “疠人”指的是罹患痲疯之人。痲疯自古即为绝症,无药可治,且与病人的烂疮溃脓接触久了,更有传染之虞。被称为“疠人”的患者,经常被驱入荒野自生自灭,甚至有被活活烧死的,以防止恶症蔓延。 “你可以选择回到阁子里,或者跟我来。”老人说。“如果要杀我的话最好考虑一下,据说我的血比疮脓更毒。治疗疠人的大夫若能小心避开脓血,也有毕生未曾染病的。” “我大可从这里走将出去。”聂冥途冷笑: “天下如此之大,怎么会只有这两个选择?” “这里是哪里?今夕是何夕?”老人问得他哑口无言,悠然道:“囚你于此间之人,许不许你离开?你在江湖上的仇敌、故旧、部属乃至道旁偶遇,若教他们知晓聂冥途武功全失,结果如何?” 聂冥途出了一身冷汗,强笑道:“杀了你,便没人知道我是谁。乔装改扮,哪里不能去?” 老人点了点头,忽道:“你既不是你,却要往哪里去?做回你时,又有哪一处不得不去?”聂冥途猛被一问,竟答不上来。老僧淡淡一笑,转身行吟:“为寻法门入空门,已惯他山作本山;尘网依依数十载,蛟龙虎豹困井栏!”渐渐走远,未曾再回头。 聂冥途仇家遍地,御下又残酷无情,嗜血滥杀、反复无常,所恃不过武功心计而已。七水尘废了他的青狼诀,落入仇敌或所谓“正道人士”手里固然是死,集恶道的老巢栖亡谷却更加回不去了。那些好部下的手段可是自己调教出来的,算起旧帐什么花样玩不出?能一死还算是轻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