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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如睹魇魅。 “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阿妍始终无法成眠,睁眼望着屋室里富丽堂皇的泥金藻井,直到门外传来女史的声音。“启禀娘娘,人到啦。” 她应了一声坐起身,信手理了理紊乱的云鬌,才忽然想到:“毅成伯夫人呢?她……她睡下了么?” 廊间响起一把温婉清丽的嗓音。 “启禀娘娘,小童在。” 阿妍心神略定,微微额首。“你进来给我梳头罢。其他人都下去。” 明栈雪款摆而入,阿妍坐在铜镜之前,见她换过了一身衣裳,肌肤飘着沐浴过后的消爽香泽,妆矜齐整、一丝不苟,美得教人摒息,分明是连枕头都没碰过,带著妆发等到这时,暗忖:“为我之事,连累她一晌未阖眼。”心中微感歉疚,低声道: “……辛苦你啦。” “不辛苦。”明栈雪为她细细梳理,柔声道: “娘娘才辛苦。受那恶徒惊吓,却没得歇息,还要打起精神,做出处置。” “……这样做,好吗?”阿妍喃喃道,更像是问镜中的自己。 “解铃还需系铃人。”明栈雪微笑道: “若然交给典卫大人,终是要杀;解回京城,同样免不了一死。那恶徒心生魔障,才做出这等骇人恶行,便即身死,恶业仍在,这不是佛的教化。娘娘的处置,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大法雨。” 阿妍回过神来,大受鼓舞,终于恢复从容不迫的凤仪之姿,轻叹了口气,颔首道: “那咱们就别教人等久啦,赶快了结这件事罢。” 凤居之内,重新燃起牛油巨烛,照得广间通明,宛若白昼。 鬼先生被铁炼捆绑在矩木上头,下身以布疋掩起,以免赤身裸体的丑态冒犯了娘娘。四名金吾卫士横枪交错,将他压跪在阶下,不让抬头,但从袅袅行过身畔的裙裾香风,以及若隐若现的白晰足胫,仍能辨出的是皇后娘娘和……明栈雪。 鬼先生心底一沉。 (这贱妇果有本事!没会儿工夫,居然混成了皇后娘娘的心腹。) 耿照并未随行令他略感诧异,但仔细一想,似乎也非全无道理。 现今冷炉谷乱成一团,没出个够份量的七玄盟主,光是天罗香的门户安危,以及七柄圣器的归属,够他们拚个你死我活的了;耿照匆匆赶回去和稀泥,不识相地拣个吃力不讨好的和事佬来做做,末了仍拚不过人心的贪婪与自利天性,终归一场徒劳,倒也不难想像。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靠得最近的那名金吾卫士瞥见,枪杆一压,低声怒斥:“笑什么?趴低点!”若非知道娘娘不喜他们施暴逞威,当场便要揍他个鼻青脸肿。 阿妍端坐于凤榻上,先前被yin水血污弄脏的锦被垫褥自已换过,她却仿佛能看见荷甄受辱的凄惨模样,心头刺痛;还未开口,却听鬼先生低道:“娘娘……来杀我了。”闻言不禁一震。 以他所犯,杀头都算轻了。阿妍却无法欺骗自己,鬼先生之所以非死不可,未必与其未遂之行相关,而是为保住“皇后私通外人”的秘密,为了她与央土任家的安泰,不得不堵住他的嘴。 假正义之名所行的恶举,仍然是恶。阿妍一点都没有比较好受。 “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她制止了暴怒的金吾卫,望向阶下狼狼的囚徒:“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伤害这些人、背叛信任你的……这些恶行,究竟是为了什么?” “对他人作恶者,于己未必是恶。”鬼先生俯首闭目,喃喃笑道: “这点,娘娘不是比谁都清楚么?” 若换了他人,就算本无杀他之心,这下恐怕也不得不绷紧心神,认真考量灭口的必要性了——这正是鬼先生要的。 娘娘不会杀他,既不敢也不愿。她就是那种即使犯错,白璧有瑕,也不容许自己沉沦变脏的女人;她会含垢忍辱,痛苦地活下去,维持着剩下的纯净,而非视自污为理所当然。 顽固、愚蠢,但也令人佩服。 鬼先生赌的就是她这点纯真。 “我不会杀你,也不让别人杀。” 是么,那你得好好同中书大人聊一聊了,他肯定不是这么想的。鬼先生略微放下心来,不无恶意地揣想。 “我希望你能深切反省,痛改前非……”阿妍说着,突然发现自己微带一丝哽咽,咬牙抑住,定了定神,续道:“以你的智慧,定能大彻大悟。” 鬼先生轻笑起来。“对谁反省,向谁悔过?佛祖么?” “向我。”语声方落,一抹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入。 阿妍以眼神示意,房里的金吾卫士们面面相觑,犹豫了一霎,终于还是齐齐退出,紧闭门扉,守在廊庑间。 鬼先生闻声一凛,忍痛回头,见来人身披金线袈裟,雄健似护山金刚,肤黝如铁,五官轮廓刚硬冷冽,面色严峻、不苟言笑,竟是央土教团此行的首脑、大报国寺的住持果天。 央土教团众僧本挂单于莲觉寺,果天日日升坛说法,也与南陵教团交流辩论,忙得不可开交。九品莲台的发掘现场遭神秘人袭击后,举寺为将军封锁,果天等遂转至山下的伽蓝寺落脚。 阿妍派人召他,果天虽未拖延,却坚持要梳洗妥适才出发,一丝不苟,毫无转圆,加上山路夜行不易,过中夜才至。 “……居然是你。”鬼先生冷哼,毫不掩饰蔑意。 果天并不搭理,向皇后恭敬行礼,瞥了侍立榻畔的明栈雪一眼,并未多瞧,只当是泥塑木雕一般。 阿妍从容介绍:“大和尚,这位乃是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亦爱佛法,我有意召她进京随驾,两位今后会时常见面。”她听说“髡相”架子很大,对权贵说法,与平民全无分别,待人处事极不圆融,故意这样说,以免他在不经意间给明氏排头吃。 岂料果天低垂浓眉,合什道:“我见过这位女檀越。六年前在平望,于广襄侯别圆精舍说法之时,曾与她交流些个,知是毅成伯家人。”阿妍有些诧异,以果天铁板一块的冷硬脾性,对谁都没有好脸色,蒙他用上“交流”二字,足见对明氏印象深刻,回顾黯丽温婉的少妇道: “原来你们认识啊。” 明栈雪俏脸微红,嚅嗫道:“小……小童年少无知,在别圆精舍的法会上提了几问,蒙大和尚不弃,指点一二,受用至今。”阿妍点了点头,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 明栈雪自是没说实话。 当时她逃离邺城郡不久,一路游山玩水到平望,弄了套华服混入别圆精舍的法会,欲趁机盗走几样广襄侯府邸的藏宝,见果天说法的架子极大,故意与他大唱反调,问了几个如“说‘比丘尼须敬比丘’,岂不违众生平等”、“何以‘女转男身’足为则满解脱”之类的问题,语惊四座。 果天升坛说法,素来是不许发问的,众弟子见这名绝色少女提问尖锐,分明来意不善,纷纷斥喝,果天却拦了下来,一一反驳。明栈雪熟读佛典,信手拈来无不有据,虽语多曲解,颇有强词夺理之意,众人却听得津津有昧,原本打瞌睡的全来了精神。 最后是明栈雪意识到:此人的脑袋瓜里,没有“见好就收”四字,哪怕有一丝混沌不明,非辩到去rou见骨不肯罢休,这才匆匆认输,使了点小手段开溜。 这事后来还有一段小插曲。广襄侯在席间看见了这名口齿伶俐、机锋百出的绝色少女,为其姿容所迷,还特意派人往邺城打听,直到手下回报说毅成伯确实没有女儿,料想是嬖妾之一?这才绝了媒聘的念头,相思成疾,郁郁而终。 阿妍让她将鬼先生潜入栖凤馆、jianyin荷甄的恶行,扼要地对果天说了,果天始终面无表情,既未露出鄙夷之色,也无落井下石的得意,直到明栈雪说完,才合什道: “娘娘是来问我,该不该依律处置么?” 阿妍是听了明氏的建议,才找果天来。 “娘娘,佛子突然转了性子,做出这等骇人的恶举,其中必有古怪。”明栈雪对她说: “我非是迷信鬼神,但听家中老人家说,神魔一念,只在方寸间。高僧在得道之前,突然坠入了魔道,迷失心性,这也是有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惜了一朵梵莲,毁于将开未开之际。” 这样的说法眶眶愚夫愚妇还行,阿妍自是不信,但明氏之言却点醒了她,要处置心性丧失的琉璃佛子,果天确实是个理想的人选。他很重要,却经常遭人忽略;他不圆融,口风却如铁桶一般,没有到处去说的坏习惯。 更重要的是:就算果天说了,也没有人会注意倾听。 他不能说是没有权力。事实上,无论在教团或朝廷,“髡相”绝非无足轻重。但任何人只消同他交谈过一次,就会明白此人决计无法收入朋党、不懂人情世故,所关注的事物与常人格格不入,难以拉拢、无视敌对,在精神上彻底地遗世独立,孤绝得毫不在意。 此人的冷硬无趣与不知变通,使他被摒除在平望都朝廷的日常之外,恍若城楼街景,日日入眼,却总不在眼中。央土教团的长老们,习惯把最棘手最麻烦、甚至根本无解的问题扔给果天,当作另一种意义上的封存,这在平望几是公开的秘密。 阿妍清了清喉咙,在想要如何斟酌字句,才能教他会过意来,帮忙处置这个麻烦,又毋须说得太过直白。果天可不是一般人,真要不懂起来,是能教人呕血数升的。 “杀人偿命,jianyin掳掠者抵罪,这是朝廷的律法。”阿妍淡然道: “若在佛门,大和尚如何处置?抄经念佛,教他自行悔悟么?” 果天转头问道:“果昧,罚你闭关抄经,能化解你的恶业吗?”鬼先生一迳冷笑,理都不想理他。 “如娘娘所见,这般恶人,抄经念佛于他全无效用,休说改过,就连反躬自省亦有不能。” 阿妍没想到他三两句话,便将烫手山芋拨了回来,俏脸上难掩失望,谁知果天又续道:“……佛门于此另有他法,自非是念佛抄经。” “大和尚请说。” “小乘上座部有一派提倡苦行,认为打熬筋骨皮rou,可锻炼心神,去恶存善,用在罪人身上,最是合适不过。”果天严肃道:“我曾向陛下进献一部的戒律,用以整顿东海寺院yin行秽乱、聚敛金钱之歪风,待流毒清除,汰污化净之后,方能纳入央土教团之管辖。可惜陛下迟迟无有答覆,我每一问起,陛下都说要再研究。”似乎没能在东行前颁行这部的戒律,令他颇感遗憾。 事实上果天的建议几乎没被采行过。据阿妍所知,皇上连看都不想看,偶尔想起,也当是揶揄取笑的谈资罢了。此际她却如聆仙乐,急忙追问:“请大和尚为我开解。” “记载,地下过五百由旬处有地狱。地狱有大有小,每一大狱皆有十六小狱,受罪者游于小狱时,其苦转增、次第受之,故称‘游增狱’,分别为:斤斧、豺狼、剑树、寒冰、黑沙、沸屎、铁钉、焦渴、饥饿、铜镬、多镬、石磨、脓血、量火、灰河、铁丸。经此十六狱之刑罚,足以使人脱胎换骨,痛改前非。” 阿妍听得懵懂,依稀猜想是像杖责之类的处罚,只是名目怪异,一时间难以辨别。 鬼先生面色微变,冷哼一声,撇嘴蔑笑:“私……私设刑堂,你……你已堕落到这般田地,须用酷刑来排除异己么?除了我,你还想送什么人进去?” “不是刑堂,而是教化。” 果天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果昧,为扭转你恶劣的脾性,根除你自小养成的卑鄙阴险,才需这套戒律。正所谓‘本性难移’,不以霹雳手段,如何移去深入骨髓的恶性?你尚在童蒙时,我便知你之恶,而你却不自知,今日方至如此。” 鬼先生压了他这许多年,本以为会在他眼里看见报复的恨火、得势的快意,这种说得满口正论,骨子里却睚訾必报的人并不难满足。他们的复仇之火来得快,却也容易移转乃至抵销。他从小就耍得这个师兄团团转,要演一出合意的受刑忏悔大戏,怎么想都很容易。 谁知果天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得像是黑夜里的大海。 他是认真觉得,的苦刑拷打,可以净化一个邪恶的灵魂。就像医者行医布药,不能理会患者喊苦喊疼一样;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 鬼先生突然恐惧起来。 皇后娘娘对佛经了解有限,从果天寥寥数语中,听不出端倪,但鬼先生熟读经典,知地狱有所谓“八热地狱”,也就是果天所说的“大狱”,为首的“想地狱”又称“活地狱”,狱中受苦众生手出利爪,彼此攫抓,将皮rou片片削下,遇风又生反覆不息;一狱名曰“黑绳地狱”,以烧热的铁炼捆绑罪人,令其皮焦rou烂,更别提以巨石压体的“堆压地狱”,用沸鼎煮人的“叫唤地狱”…… 比起刑部大理寺的黑牢,这些模拟地狱的酷刑更加惨绝人寰。况且,执行者是一丝不苟、认真到了极处的果天,无视一切威胁利诱,用再多的秘密也无法打动交换,直到他被“净化”为止—— “大师可有把握……”明栈雪赶紧打断果天的说明,以免再说下去,教皇后发现了的残酷恐怖,心生不忍。“这部戒律能令人弃恶从善?如若不然,还是将恶徒交给刑部便了。” 果天慢慢转过视线,盯着她瞧,紧绷的下颚线条显现出决心。 “佛门之恶,当由佛门除之。”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