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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所言背后代表的意义,怔然抬头,颤声道:“我……我娘?谁……谁是我的……她……”眼神茫然,一时难以廓清。 纸狩云并未应答,悠远的目光仿佛坠入了记忆的涡流,露出几分怀缅,喃喃续道: “我很后侮做了这个承诺,以致今日,竟无法替婉儿报仇。她若能预见,自己终将死于亲生女儿的通敌之下,不知道还会不会逼我立下这个誓言,以交换腹中的骨rou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间?” 林采茵愣了好半晌,蓦地浑身一震,失声道:“你……你是说左护法她……她是我的……不、不可能!你……你胡说!左护法她……她对我非常冷淡,总是爱理不理,怎么可能是我的……” “因为她要确保我会信守承诺,与你的关连自然是越少越好。”纸狩云低道: “然而母女天性,难以轻易割舍。你仔细想一想,从小到大,每回出得远门,是不是都跟‘左护法’有关?” 林采茵一想果然是。她头一回出谷采买,便是替左护法打的下手;在前往濮嵋分舵以前,头一次过江、头一回外宿,乃至初次行出越浦地界……或多或少都跟左晴婉有关,未必是直接受命,但在游程中总能看见她的身影。 “不……不可能。”她喃喃说道,口气却越来越没把握: “她没给过我什么好处,嫌我武功低微,连评说都懒得……她却指点过盈幼玉她们武功!这……这到底是……” “因她余生惟有一愿,就是让你出冷驴谷,远离天罗香。”纸狩云叹道: “你要是出类拔萃,我便不肯放人了!!我料她是这么想的。繁霜那一回,她是打算成功说服之后,挟功将你留在濮嵋分舵,闲置个几年,待得无人注意时,再悄悄买条快船,打点旅途所需,委人载你顺江流去,往海口的生沫港认祖归宗,寻你那缘薄的爹。 “庾氏船行今非昔比,毕竟也兴旺过几代,盼你父亲念在昔日结发,许你个出阁嫁人的归宿。我在婉儿的遗物中,找到十几只漆封,想是她绸缪已久,年年都重写一封让你日后带着、上门认亲的书信,尽管信中口气越来越淡,托付骨rou的初衷却从未变改。” 耿照心中一凛:“原来那位左护法,便是姥姥派去生沫港取虚危之矛的卧底!她强夺了夫婿之物,却带着他的骨rou回来,不止坚持诞下,更为了替她争取后半生的自由与幸福,彻底摆脱教门控制,不惜以自身做为交换,替天罗香卖命奔走。” 林采茵双眼泪滚,已分不清是惊惧或骇异,不住摇头。 “这不是真的!你……你骗人!我不姓左,也不姓庾,我……我姓林……我明明是姓林……” “汝父名讳上‘川’下‘林’,你这个林姓,便取自他的名字。婉儿自觉对不住你的父亲,早绝了一家团圆、共享天伦的念头,只求你幸福而已,未料竟死于亲生女儿之手。” 林采茵想起左护法临终之际,死命抓她的手,奋力吐出的零碎遗言,终于明白是“就算死,我也不后悔带你出冷炉谷,莫再回去了”,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是一名母亲对女儿最后的包容与宠溺。 左晴婉一点儿都不恨她。即使她死得如此痛苦,面对眼前一无所知的女儿,她宁可将秘密带到地下,也不忍她受一点良心的折磨。 而林采茵甚至没喊过她一声“娘”,满怀恶意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留在深爱自己的母亲眼底的最后一瞥,是何等狰狞丑恶的面孔,又是如何切割着母亲的心? “还……还给我……”她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伸手攒住姥姥的织锦袍袖,呜咽道:“把我娘还给我……还给我!” “这是我要说的,轮不到你。”蛆狩云轻道: “我非常疼爱婉儿,即使她这般恨我,二十多年来再不肯同我说一句心里话,忍着满满的愤怒与痛苦,忠实地执行我所交付的一切任务,用最冷漠的疏离向我抗议……我仍然心疼着她。我发誓要将害她的凶手碎尸万段,却怎么也想不到,是她最宝爱的女儿下得毒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采茵双手抱头,杏眸訾裂,仰天发出雌兽般的哀嚎,虽无浑厚之内力,撕心裂肺般的凄厉喊叫声,却震撼了在场众人。无论先前对她怀抱的是轻鄙抑或唾弃,此际全化作辗转凄恻不忍卒听;一死了之,还算是轻松的了,抱着这等悔恨愧疚,余生还能避往哪儿去? “我不能杀你,不能伤害你的身体,这是我答应婉儿的。尽管你的犯行万死难赎,我也只能将你逐出教门,永不录用。” 潜劲一吐,“啪、啪”两声,将林采茵左右琵琶骨震断!袍袖翻扬,单掌印上她平坦如削的小腹,轰得她倒飞丈余,口喷血箭,曳开一条笔直红渍,当场昏厥。及至身子弹滚落地,触动双肩骨碎,才又痛醒过来。 “你一身武功,乃教门赐与,今予收回,不许施用;此非苦刑,理当偿还!”纸狩云一拄龙头拐,峻声道: “即刻将叛徒林采茵逐出冷炉谷,此后天下五道,有你无我,凡有教门坛荫之处,你持金银难以买卖,有檐头不许栖身,睡无枕榻、食俱粗砺,残躯苟延以悔前愆,日日皆然,至死方休!”转身一揖,恭恭敬敬道: “老身这般处置,若有失允之处,尚乞盟主圣裁。” 林采茵阴险狡诈,作恶非轻,纵然身死也不过份,耿照见她唇面白惨,精神恍惚,过去与她的种种过节,似也无斤斤计较之必要,未有沉吟,迳行点头。“正所谓‘后诺不抵前誓’,长老处置恰当,我无异议,重然诺处尤其令人佩服,堪为盟中表率。” 纸狩云伏首称谢,转身道:“你有什么要说的,趁现在说罢。我会尽力做到对你母亲的承诺,无论如何,都会让你继续活下去,绝不轻易便死。” 林采茵面如死灰,姣好的唇瓣不见一丝血色,细碎颤动,却吐不出可辨的只字片语,忽哭忽笑,仿佛全没听见姥姥之言。纸狩云叹了口气,以眼神示意,厅外两名教使并肩而入,一左一右,将她拖了出去。 一牵动伤处,林采茵“呜”的一声回神,面露惊恐,哭叫道:“不……不要杀我!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呼疼哀告之声,一路迤逦而出,经久不绝。厅外天罗香众姝齐齐目送,有的鄙夷不屑,有的咬牙称快,却也有面露不忍之色,沉吟低回的。 盈幼玉收起长剑,退回阶下,只觉心里头空荡荡的,未有替夏、孟二人一吐怨气,大仇得报的痛快……就算将林采茵凌迟处死,也未必惨过眼下。且不说琵琶骨打折,从此成了废人,天罗香虽立基东海,分坛却遍布五道,姥姥这破门出教的驱逐令,其实是断了林采茵的生路。 内四部的教使们除武功毒术,就学了盗采阳精的yin魅之法,没有其他的谋生手段。 一旦被逐出教门,并非从此一刀两断、各走各路,而是各地分坛,将严密监控林采茵的行踪,以保“金银无用,檐头难栖”的惩罚生效;毋须滴水不漏,只消想到时弄她一下,林采茵的余生再无宁日。 盈幼玉记得幼时某日,曾随教使姊姊出谷,专程到越浦城郊某个僻镇,去看暗巷水沟边一名跛足垢面的肮脏乞婆,然后被告知“此即破门出教的下场”。 “想当初,她也是内四部有数的美人儿哩!这会儿,连皮rou钱也挣不了啦。”教使姊姊喃喃说着,姣好的唇勾扬起一抹冷蔑,令小盈幼玉遍体生寒。“你们,绝对不能背叛教门呀,知不知道?” 除非有其他江湖势力插手,愿意加以庇护,这样的惩罚将会持续到教门将她遗忘为止——可惜天罗香的门人,于要债一事上记性极好,绝不轻易便忘。纵有见其貌美,有意接收的武林派门,见了叛徒身上的裂蛛烙印,便是有意和天罗香作对,也不敢坏了“禁纳叛徒”的江湖规矩。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哀嚎,风里似有一缕淡淡烟焦,也不知是不是想像所致。 盈幼玉明白从这一刻起,林采茵再非教门中人,往后等待她的,将是童年记忆里那弥漫着恶臭的阴湿巷翳,只能于其中苦苦挣扎,连求死都不易。贪生怕死的林采茵,会不会最终赫然惊觉,原来痛苦地活着,才是最恐怖的刑罚? 处置完林采茵,不便对天罗香家务事表达意见的七玄首脑,无不盘算着纸狩云演这台大戏的用意,料想必与其后的盟议有关,没准是重新分配盟内势力图的起手;虽未言语,却是人人戒慎,丝毫不敢大意。 耿照将诸人情状一一看在眼里,其实他也想不通姥姥的用意,说是扬刀立威,林采茵无足轻重,在场识得的七玄要人可说一个也没有,明快地解决了她,也仅能安抚天罗香众人,无关同盟痛痒。 只听纸狩云清了清嗓子,众人心中凛起:“主戏这便开锣啦。” 耿照见机极快,顺势摆手:“接下来便是我七玄同盟之首议。在下年轻识浅,于江湖事务涉猎有限,未敢自矜,今日便请砥长老代为主持,以利盟议之进行。” “盟主青眼,老身绝不推辞。” 纸狩云恭敬下拜,娓娓说道: “然此番狐异门图我,冷炉谷损失惨重,非只区区一名林采茵能办到。趁今日盟主驾临、各脉同胞俱在,须将叛徒妥善处置,端本正源,我七玄血盟殆庶乎渊泽深长,永绵不惙。” 胡彦之腹里暗笑:“连这祭文似的书袋都能掉将出来,老虔婆这是要发大绝的节奏。不知极招过后,此间几人颈上有头?”双手交叠,饶富兴致,若非看在小耿面上,早已忍俊不住。 耿照听得云山雾沼,他与纸狩云事前未曾商量,全凭临场反应,连对方站不站自己这厢心中都没个谱,只得见招拆招,小心开口:“还有其他叛徒?” “此獠罪名,尚且重于林采茵。”蛆狩云淡淡一笑,回首扬声道: “来人,将那郁小娥提上堂前!” 第二零六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 郁小娥自然是没戴手缭脚铐的,上殿时衣着光鲜,发鬓齐整,踮着莲瓣似的粉缎鞋尖儿,差堪盈握的纤腰又细又薄,便以女童目之,也玲珑得不可思议。 浮出裙布的窄小翘臀,随着细碎的步子款摆有致,分寸拿捏恰到好处,既不浮夸、徒显勾男销金似的风尘味儿,周身又洋溢风情,与幼女似的体貌有着巨大的反差,别有一番况味。 直到姥姥喊出她的名字前,郁小娥都在槛外的教使之列,站在人群的最前头。 虽在定字部禁道外,她小小地违抗了姥姥一下,然而自恃功劳,以姥姥洞察之精,不会挑这个时候与高涨的民气相左,是以不惧。 立于厅门两侧、一左一右候命的二位司门,闻言一愣,飞快交换眼色,确定不是自己听错了,这才越过朱红高槛,却未挟胁动粗,只是分立左右,其中一人貉袖轻摆,扬手道:“请。” 郁小娥提裙而入,眼帘低垂,举止合宜,纵有诧意,也藏得无人曾见,与林采茵五体投地的丑态亦有天渊之别,众首脑无不暗中纳罕。 耿照讶异的程度,决计不在被点名的“叛徒”之下。 郁小娥在冷炉谷失陷期间的种种作为,他早听黄缨转述,最后让她配合龙皇祭殿的行动、于谷中率众反攻,亦出于耿照授意—— 当然郁小娥无从知悉。对她来说,命令是姥姥下达,教她尽起外四部人马,与苏合薰、盈幼玉里应外合;功成之际,其人望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点,便未捞个护法来做,扶正成为一部之织罗使,也是入情入理。 果然姥姥此话一出,大厅里外一片sao动,天罗香诸女无不交头接耳:林采茵合当千刀万剐,没想有个闻所未闻的娘,平白得了免死金牌;堪称教门中兴功臣的,罪名还大过了她?这是什么道理! 郁小娥行至厅中,袅袅下跪,细声道:“属下拜见盟主、门主、姥姥,以及诸位大人。”未明她底细的,只觉这名少女年纪小小,应对进退,无不中节,颇有大将之风,却不知“叛”在哪里。 媚儿昨晚曾见她率众拿捕降逃,指挥若定,适才于定字部的禁道之外,似也是领头羊,要真是逆贼,老虔婆容得她一夜逍遥,在外搞风搞雨?顿时烦躁起来,蹙眉道: “装得这般精乖,你以为在挑媳妇儿啊?纸狩云,你葫芦里卖什么药,一股脑儿揭了罢,绕圈子打哑谜,教人好生气闷。自家叛徒宰了便是,提上堂来,是想放血灌米肠么?”厅外天罗香诸女齐齐转头,投以怒目,就连忍不住噗哧一声的胡大爷,都挨了几枚樟脑白眼。 媚儿见这郁小娥腰肢幼细,鸽乳娇伏,童颜不掩艳色,冲龄却有风情,小和尚吃惯了大奶妖妇、染二掌院——当然还有她自己——这般胸臀骄人的成熟女郎,难保不会忽生兴致,换碟小菜清肠胃,越想越觉不对,说到后来,已有几分火气。 “背叛教门,本是死罪。”蚍狩云老jian巨猾,自不与她一般见识,仍是好整以暇,慢条斯理道:“惟盟主交代,生死大事,不能轻率为之,这才将叛徒提来,交由盟议公裁,聆盟主之圣断。” 胡彦之举起手来。 “老婆婆,这位小妹子是犯了什么事啊?偷糖果糕饼么?” 纸狩云擅绘,年轻时行走江湖,即以老妆见称于姊妹间。她改扮毋须面粉或膏泥,依原本妆容所用,信手往脸面颈手涂抹几笔,打出阴影深浅,人就突然长了岁数,也因此养成了出谷前,略施易容的习惯。 此际以本来面目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