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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落、伞飞,身影疾掠,两人犹恨躯体跟不上心念,刹那间,聂冥途已与来人动起手来,四条肥大的袖管缠绞旋绕,滑顺无比,竟无片刻消停;画面虽如小孩儿推掌划圈般可笑,但聂冥途被逼出的“白拂手”却是耿照前所未见的精纯,双方招如对镜,推得缠绵悱恻,难解难分。 当然,这仅仅维持了片刻而已。 聂冥途杀猪般大叫起来:“痛……痛死老子啦!你……你放手!别……他妈的别推……别再推啦!”想抱头却匀不出手,边推边叫,蔚为奇观。 胡彦之停下脚步,怔怔瞧了会儿,“噗哧”一声,掩口抖动。 来人听聂冥途叫得凄惨,益发手忙脚乱,人一急脑子不好使,只能重复最熟悉的动作,双手推挪运化,转得更急,惨叫声益发凄厉。 “我小时候有只木头猴子,一转它的手,嘴巴就会‘喀喀喀’一直动,就像这样。”胡彦之双手抱胸,对不知何时也张嘴停下、目瞪口呆的耿照道,一脸幸灾乐祸。 耿照回神叹了口气,对那人道:“刁先生,歇歇手罢,再转下去,这人要没气啦。” 第二三七折、惟求真主,复我山宗 来人头戴一顶发黄的白棉帽,白袍白袜白胡须,略呈八字形的白眉压眼,满面愁苦,身背竹架,却不是“玉匠”刁研空是谁? 他被耿照一喊回神,赶紧打招呼:“小兄弟久见。”回见聂冥途神情狰狞,痛苦不堪,劝解道:“这位兄台你心神散乱目露凶光,须快快凝神,莫再作此暴戾形状。老朽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聂冥途腹腔之内,佛功邪气正剧烈交冲,远胜前度,哪里说得出话来?只瞠出满目灰翳,荷荷怒吼,若非“白拂手”牵引,怕已倒地不起。 刁研空极有耐心,好言劝说暴怒的种种坏处,狼首始终痛吼不断,老书生无奈道:“这位兄台你再大叫,要吵到街坊啦。你瞧,官兵都来了,怎生是好?”长街另一头转出几骑,“吁”的几声勒住缰辔,领头之人身披皮甲,疤面锐眼,冷如锋镝,正是统领巡检营的罗烨。 胡彦之暗笑:“这回真冤枉聂冥途了。引来官兵的是你,可不是人家。” 刁研空低头撑伞,穿过封锁线时,竟无一人能沾上其衣角,军士们大惊失色,赶紧飞报罗头儿。耿照微举手掌,示意无事,罗烨就着鞍上欠身,领着手下安静退走。 这出闹剧,最终以众人想像不到的方式结束。 玉匠双掌撮拳,分击聂冥途两额,此“丝空竹”xue位乃三焦尽处,刁研空潜修数十载的柔劲透入经脉,佛功终于压倒邪气,狼首清醒怒不可遏,一爪贯出,却被老书生随手缠住,好言道: “这位兄台,叫呀叫的也还罢了,这样很危险的。” 胡彦之扬声道:“此魔头杀人无数,老先生小心。”刁研空一愕,转眺耿照:“这位兄台是坏人?”耿照急道:“前辈留神!”聂冥途笑意险恶,左手迳取他咽喉,出招异常毒辣。 刁研空叹道:“也罢。”袖缠一收,“喀喇!”聂冥途右臂臂骨应声折断,复提掌印上他腹间,聂冥途口喷鲜血,倒飞出去,坠地弹滚几匝,瘫如败革破布,再难动弹。 丹田受此重创,狼首三十年间辛苦练就的佛门武功,怕也保不住了。耿、胡二人面面相觑,耿照掠至聂冥途身畔,见老人面色灰败、满口鲜血,只动了动鼻翼,似是辨出他身上的气味,咧嘴笑道: “我……有……平安符,你……不能……杀……杀我……” 耿照低道:“我本就无意杀你。”聂冥途眸光涣散,也不知听进了多少,一迳冷笑,出气要比进气多。耿照取出手巾折成长条,却非揩抹血渍,而是将他双眼蒙起,道: “狼首将去之处,自好莫带眼睛。” 衙署内听闻动静,后门推开,涌出大批官差,为首的是个形容特异的矮子,脖颈短、头极大,看来浑似一只冬瓜,模样虽好笑,严肃的表情却令人不敢造次。他冲耿照一抱拳:“耿大人。结束了么?” 耿照回礼道:“有劳总捕头了。此獠须得独囚,镣铐不能取下,系腰的铁炼务必钉于墙上,供食仅限菜蔬,禁绝rou食。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单独见他,也不能同他说话,以防犯人巧计脱逃。”那总捕头微微颔首,命属下取来镣铐等刑枷,收狼首下狱,不知是冷淡抑或拙于应对,总觉官架极大,并未将镇东将军跟前的红人放在眼里。 官差们如潮水般涌出,转眼又如潮水般退去,一名皂服公人逆势挤出人群,面颊上还些许沾着墨迹,打伞为耿照遮雨,比之总捕头的倨傲,可说是恭敬至极。 “典卫大人安好,我找了几位弟兄彻夜赶工,都办好啦,您老人家要不瞧瞧,看妥不妥适?” 耿照心中涌起亲切之情,不觉面露微笑。“辛苦你了,吴老七。罗烨说你办事牢靠,能信得过,我就不瞧啦。只是此人异常狡诈,非同小可,要提醒府衙里诸位大哥,切莫轻忽。” 吴老七连声称是,从怀里取出佛经,双手奉上。 “大人既然不看,经书我便物归原主啦。我找的都是衙门里写字好看的,让他们照着经书的蚯蚓文描,也不管什么意思,模样相似就好。其实说到这里,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牢墙槛栅上写这些,是为了避邪么?弟兄们都说挺古怪的,感觉这个……有些……有些鬼气森森似的。” “算是罢。总之,有劳你们多费神。”吴老七颇为知机,见他不欲深谈,把伞留下,随口套些近乎,找个理由离开了。巡检营的人马接到信号解除了街禁,不一会儿工夫,撑伞的、找檐廊避雨的,又在视界里来来去去,尽管寥落萧索,对照方才空无一人的怪异景况,已是两方全然不同的天地。 “你当初让我跟着聂冥途时,我心中充满疑虑。”老胡常出入不文居,约莫怕被吴老七认出,这时才信步行至,不知从哪儿弄了把伞,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往来行人,喃喃说道: “这下好了,你让他坐越浦大牢,我仍是充满疑虑。” 耿照笑道:“那是对人不对事了。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充满疑虑啊。” 胡彦之摇头。“你在对付聂冥途这事上,用了太多心机,有太多我不知道,或者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这很江湖,但我不喜欢。在真鹄山,或其他帮会里,很多王八蛋都这么干,起初是对付外人,最终就用在自己人身上。” “……你知道‘王八蛋’是骂人的意思吧?” “但你把聂冥途关起来,这就太不江湖了。” 老胡难得没接他的笑话哏,肃然道:“你说聂冥途在莲觉寺坐了三十年黑牢,坐牢要是管用,冷炉谷外被他活生生吃掉的那些人就不必死了。方才那个吴老七,聂冥途一根指头就能捏死一排,比碾死蚂蚁还容易,你让他们十年二十年的看管聂冥途,不如直接把人放了,少死几个牢头狱卒干脆。” 耿照摇头叹道:“太江湖、不江湖你都不欢喜,看来不关江湖的事啊!”胡彦之一时语塞。 耿照向来重视其意见,于此无意敷衍,敛起说笑的神气,正色道:“光靠他们自然不行,就算是你我,若无充足的准备,也看不住聂冥途。”低声解释了天佛图字的作用。 “你有没有想过,哪天大权在握时,能改变这个世道,激浊扬清、锄jian惩恶,让好人安生过日子,不必镇日提心吊胆?”少年的目光眺向朦胧烟雨极深处,口吻宁定。“若我们在大位上,做着同以前的人差不多的事,结果就和从前一样,最终习惯了这一切,就只能等后来的人发下宏愿,搏命上位了。” “到时说不定还踹后来的人一脚,送他们回土周剥鸭蛋。”老胡自己也笑了。 “没错,而我不想这样。” 耿照回顾道:“在今日以前,你能想像聂冥途这样的人,被拿进越浦大牢么?这就是改变。我统合了七玄,同青锋照、赤炼堂、埋皇剑冢订下和平共存的协议,又得将军支持,看似了不起,但若止步于此,最好也不过是青锋照、赤炼堂、埋皇剑冢而已,与它们并无不同。” 胡彦之一想果然是。赤炼堂统合水陆各势力成一大帮,青锋照清誉素著,与正道各派结盟交好,而白城山本身就是朝廷设于东海的官署,寓有监视武林动向的深意。 “现下人们知道,七玄同盟能处置聂冥途这样的人,不是开香堂行家法,江湖武林的那一套,而是同寻常老百姓一般,要见官、审问、明刑正典,走他们最不乐意的路子。谁想在三川之内犯事,这会儿都得想一想了。” 武林人多痛恨与官府打交道,要他们跪在大堂之上,聆听官老爷们文诌诌的官腔,有人情愿抹脖子省事。胡彦之想到那些江湖客先是一脸嫌恶、旋即意兴萧索,夹着尾巴息事宁人的模样,几欲捧腹。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只是一时说不清,待我想仔细了,再与你分说。” 笑归笑,老胡仍是语重心长。“‘改变’一不个小心,即成众矢之的,我每回听各种不同的人,用各种不同的角度说我爹的事,总忍不住这样想;况且,改变未必都是好的。” “我懂。” “别的不说,那老书生一掌废了聂冥途的丹田气海,可比你耿盟主像江湖首脑些,至少我是挺想替他拍拍手的,解气啊!”一指身后,刁研空还呆立于茶棚下,伞不知哪儿去了,淋得肩帽俱湿,长长的白眉与胡须末稍兀自滴着水;双手垂落,站姿规矩,不知怎的却十分碍眼,进出不文居的茶客、铺里提着长柄茶壶的瘦小跑堂全得绕过他,“啧”、“啧”的弹舌声此起彼落,气氛比落雨前还要烦躁。 只他本人浑无所觉,继续以无比的耐心,等耿照入店说话,似未考虑过少年迳行离去的可能。 “另外,下回你要将计就计之前,记得给个暗示,人吓人会吓死人哪!” 耿照听出老胡口气里的不满,知他纯是关心,怕自己让聂冥途暗算了,老老实实向义兄赔了不是,保证下回再也不敢托大,并以“平安符”出示老胡,欲藉其广博见闻,鉴识一番。 聂冥途从腰带里取出的,是枚长约一寸的钢片,中间有棱、双边锋锐,两头虽锈蚀严重,仍可辨出芯材包钢的纹路结构,依耿照的火工经验,几可断定是小半截剑刃碎片,而两头的锈蚀也佐证了这一点。 兵器锻成,尚需漫长的“养刃”手续:以上好的棉絮蘸油,均匀沾弹刃部,不能贪多贪快,以免残留在表面,经年累月反覆为之,使油脂深深吃入钢质肌理,始可杜绝锈蚀,成为一柄不沾膏脂汗血的利器。 但毁损的兵刃无人养护,断面即成锈斑的温床。钢片符合此一特征,若非形状殊异,已足堪论定—— “我看着像剑。”老胡沉吟着,听上去不很确定。 “问题是……”耿照叹了口气。“有这样的剑么?” 寸许长短的钢片并非是笔直的。 从棱脊到两侧刃缘,都是滑润的双曲弧线,绝非外力摧折所致,是特意打造而成,不禁令人想起“杯弓蛇影”四字来。 胡彦之索遍枯肠,实想不起现今武林之中,有这样的一柄奇刃,把玩再三,递还耿照。 “你是冶铁专家,我是武林八卦的专家,咱俩都瞧不出来路,其中必有问题。与其瞎猜,不如回头问问蚕娘,人家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兴许有戏。”转过话题,下巴往铺里一抬: “倒是‘这位兄台’巴巴等着,比你那一宅子的潜行都少女还痴情,要不先处理一下,省得他变成了石头之类的,颇碍观瞻。” 耿照不以为刁研空于此时此地出现,又是巧合,没敢让这位深藏不露的老前辈久候,笑打老胡肩头一拳,转身前忽想到什么。“你有没想过,七水尘为何不杀聂冥途,只废他武功?” 胡彦之耸耸肩。 “高人行事就是任性,你奈他何?修为有多高,脑洞就有多大,没准就是武功练的。你别说什么‘上苍有好生之德’、‘众生皆有佛性’之类的屁话,那都是花花和尚编的虚文,骗小姑娘捐钱献身的。” “是么?”耿照似笑非笑,圈着口遥问刁研空: “如此恶人,前辈为何手下留情,只废其武功?” 刁研空见他终于想起自己,精神一振,也学着圈嘴叫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那跑堂恰巧打他身后经过,冷不防被恶心了一下,怒撇一脚,没好气道:“你家出殡撒纸钱么,鬼叫啥子?几十岁的人了,教你卖萌,教你卖萌!”刁研空狼狈闪避,连声致歉。 老胡给雷得外焦里嫩,强忍吐槽的冲动,也来圈口:“依前辈看,他有没机会改过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 这回刁研空不敢扯嗓门了,圈着嘴小声道: “自然是有的。众生皆有佛性嘛。” 胡彦之笑着对老人竖起双手大拇指,无声做了个“我干”的嘴型。“……这宝贝交给你了。再同他多说几句,我怕会爆血筋。大爷找个地方补眠,这几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说着撇下少年,撑伞扬长而去。 要说床铺厢房,朱雀大宅的便已十分舒适,但在老胡看来,美女的酥胸雪臀毋宁才是绝佳的枕头。他既不曾批判耿照那理也理不清的风流债,少年对义兄今宵欲于何处酒醒,自也毋须置喙。两人随意一挥手,各自了然于心。 耿照忍笑步入棚底,收拢纸伞,长揖到地。 “前辈久见了。今日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