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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压扁的几枚米粒透出纸背,粗纸边缘有被菜油之类污损的痕迹,可想见其时萧谏纸调查凶案、宵旰勤劳,连吃顿饭的时间也不肯浪费。 粗纸之上,绘满了园林屋舍的平面蓝图,方圆规矩,无不精到,与前页信手涂鸦的瓦当想像图截然不同。 蚕娘笑意倏凝,似被触动了什么,但毕竟曾见风浪无数,巧妙地敛起动摇,怡然道:“看来鲲鹏学府的确有些门道,你画画的天分不怎么样,做工匠倒是似模似样。” 你要是见过曾功亮,当知这话并非吹捧,而是挖苦—— 老人抑住嘴角的苦笑,翻到第三帧图纸,指着一座凉亭飞桥、曲水环绕的精致小院,淡然道:“在我来看,整个凶案现场,当属此处最为蹊跷。小院中仅有四具尸体,陈尸处却发生激烈的打斗,房内梁柱被劈断、屋墙被打坍,破坏之甚,是偌大的宅邸中绝无仅有的。”突然闭口,炯炯眸光盯着细小的银发丽人,宛若实剑将穿。 ——凶手用的是剑。 萧谏纸没说出口的这句话里,隐含着另一个意义。 虽与江湖往来、却不被当成江湖人的“邬昙仙乡”里,藏着内力深湛、掌功绝强的高手,一路如切菜砍瓜般,当者披靡的锐剑杀手,在宅院最深处遭遇激烈的抵抗,极有可能落居下风。 “若快剑得手,屋室的毁损至多一二处。”萧谏纸指着绘有陈尸人形、并以朱笔圈出毁损处的平面图样,利剑般的视线捕捉着女郎的神情变化,一边从容解释:“即使现场被大火焚毁,仍看得出多处人为破坏的痕迹,显然凶手的剑法难以一击得手,屋内之人既有数量上的优势,时间一长,凶手难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指尖移至门廊: “此间的栏杆础石上留有多处砍斫的痕迹,遍布整条长廊,若是凶手由外而内时所遗,这趟进攻的路也未免太不顺遂,没有冒险深入的必要,更合理的解释,是他在屋里遭遇高手,几乎失陷,夺路出逃时所留下。”信手翻至后页,竟以尺规画出长廊的础石,将其上的每一道剑痕全都记录下来。 蚕娘倒抽一口凉气,神情突然变得很复杂,似诧似奇,又不禁有些佩服,料不到他工夫居然做到这等境地,原本带着些许轻佻的迷蒙眼神微凝,反倒柔和许多,迟疑不过一霎,有些话终究没能出口,很自然地别过视线,羊脂玉色的小小手掌随意提起,虚劈几下,自顾自的笑道: “乍看像是武儒的剑法,骨子里却全不是一回事。这哪里算是质朴刚健了?简直粗糙得要命。” 以蚕娘的修为识见,随意瞧上一眼,即能在脑海里自行还原剑招,说不定连运使的心法都能准确推出,何须动手比划? 老人未戳破她的顾左右而言他,淡道: “我粗略研究了几门儒剑,也觉不通。某日灵感忽来,猜想凶手非学艺不精,仅得皮毛,而是儒门剑艺的质朴刚健非其所欲。此人对剑法内含的经义辩证、天人交感等毫无兴趣,要的,不过是杀人利索罢了。我等以为他未得神髓,于那厮言,不定是去芜存菁。” “真是精彩的推论。经你一说,好像亲眼瞧上一遍哩。”蚕娘抿嘴耸肩,又恢复那股既优雅又妩媚、仿佛唇际咬住一抹戏谑勾人的神气,眯眼道:“但这样就说不通啦,凶手既落下风,仓皇出逃,仙乡缘何又毁于祝融?” “因为买凶灭门的那人,这时终于出手。” 萧谏纸指着长廊尽头的照堂,一一解释。“其中三具尸体虽在后院房中发现,但我以醯醋泼于火场地面,不见血溶,反在照堂中验出大量血迹,可见四人均绝命于此,其中三具尸首被拖至后院藏匿,布置成后来火场的模样。” 蚕娘抚掌道:“台丞不愧青天之名,断案如神,宛若亲见。但据此推测还有其他凶手,未免武断,难道这几具尸身之上,留的不是剑痕?” “致命的创口无不被利器砍得乱七八糟,说是剑痕,原也没错。”萧谏纸捋须哼笑。“只是这欲盖弥彰的手法,稍嫌拙劣,我猜致死的武器长不及剑,却比剑刃略厚,挺剑搠个透明窟窿犹不能掩,须得多砍几剑。”说着举起了一根食指,意思再明白不过。 蚕娘沉默不语,俏脸上的笑意却有些僵冷,看着十分怕人。 萧谏纸似欲待她心情略复,才要继续开口,女郎却抬起锐眸,无形压力扑面直进,丝毫没有接受施舍的打算。老人心中暗叹一口气。 “……另一具尸体,却被拖到小院门墙外,此人身上有多处伤痕,连那幕后的阴谋家亦不能一击取命,端的是条好汉。” “四具尸体分拖两边,不嫌费事么?” “为钓大鱼,须得好饵。”萧谏纸的指尖从院门、照堂、长廊,一路移到后进的小院里,在院中四角以及居间的凉亭上各点了一下。“这几个地方,留有烧毁的不明木柱,我掘开院中地面,找到刻有符箓的埋石,以及活祭用的鸡犬残尸。我对阵法无甚研究,靠着证物按图索骥,总算不是一无所获;以这个排场来看,能够逃出生天,实属万幸。”停得片刻,才低道: “有心算无心,那并不是你的错。缜密的阴谋布置之前,纵有通天之力,不免有难以回天的时候。” 小小的银发女郎低垂眉眼,仿佛入定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弯翘的浓睫轻颤几下,轻声说道:“儒门秘传的六极屠龙阵,号称专破鳞族武学,须以三、六、九数推动,他藉助阵法,妄想以一人之力行之,野心未免太大了些。 “那个阵法没能拾夺下我,我豁出性命不要,终是打伤了他……该说是两败俱伤罢?在杀我和抢夺宝物之间,他选了夺物。这些年我始终在想:总有一天,要教他后悔莫及。”说着整襟敛容,朝几后老人盈盈下拜,行了个庄重的大礼。 “萧谏纸,我要好生谢你。谢谢你收埋邬家庄上下一百卅七口的遗体,谢谢你为这些素昧平生的苦命人主持公道,花费如许心力,三十年来从不曾放弃。我到现在才明白,你与凤东祐氏的‘白发剑读’祐云关隔空笔战,辩论之种种,非为口舌之争,而是为了那页长廊上的剑痕。” 银发女郎曾向耿照述说收埋故人、勘验遗体等善后,实是将萧谏纸所为,换成自己而已——她在邬昙仙乡遭受重创,好不容易拖命逃出,复自宵明岛渡海重回东洲,已是数年后的事。 之所以如此宣称,除当时没必要对少年讲明细节外,亦须考虑蚕娘阴晴不定、如醒发面团般伸缩自如的叙事耐性,当然还有意识深处,女郎对于没能亲手收埋故旧的遗憾与渴望。 萧谏纸深深明白这种痛悔难当,微一让过,未敢直受蚕娘之礼。 “也可能是我做人失败,或想瞧瞧祐老儿气急败坏的模样罢了。” 女郎一怔,料不到他也有说笑话的时候,不禁抿嘴。 “蚕娘大你几十岁不止,与你小子道谢,你害什么臊?老实收下便是。” 老人怡然道:“你道谢的法子,若是上来打我一顿,只怕我生受不起。” “我是担心你小子鲁莽行事,白送了性命,专程提醒,教你明白厉害。”蚕娘弯细的柳眉一挑,杏眼微乜,连衅语都说得不火不愠,娇慵天成,令人不生一丝恶感。 “再说那独孤弋号称无敌,师承来历却始终是个谜;你小子虽挂着鲲鹏学府的万儿,但庠序隳坏,岂于一时?甲子以降,鲲鹏学府也没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无端端蹦出个‘龙蟠’萧用臣来,实难服众。坊间传言,说你俩其实是一师所授,一从文一习武,蚕娘今儿一方面也想来瞧瞧,你萧小子掖着什么手段,欲横挑那三才五峰等级的幕后黑手。” 萧谏纸抚须敛眸,含笑自若。 “且不说先帝赐招,我一向是有输无赢,便在我这大半生里,曾见的三场宗师级比斗,参与者均是三才五峰榜内。其中一场是文斗,也还罢了,另外两场却是豁尽全力,毫无保留,只能说是灿烂绝伦,百世难遇。” 蚕娘饶富兴致。“谁跟谁打?”见他笑而不语,料这关子是卖定了,噘嘴哼笑道:“想你定是得了老大助益,打通生死玄关,将窥三五堂奥了?”她曾暗中尾随“古木鸢”,却在最后关头教他成功脱逃,虽说仗了地利之便,也不能排除他与李寒阳、独孤寂一般,只消再捅破一层窗纸,即能超凡入圣,跨入全新武境。 谁知老人两手一摊。 “……不,是确信终我一生,绝无可能打得过这帮怪物。只消你们愿意,便有十个萧谏纸联手,也尽都杀了,事在人为而已。” 蚕娘“咭”的一声掩口,黑白分明的美眸一转,只差没娇嗔“你这油嘴滑舌的贼小子”,却见萧谏纸摊掌不动,目光炯炯,竟无一丝调笑之意,酡红的笑靥凝于俏脸,眸光倏地凉冷起来,淡淡哼道:“合著你是存了必死之心,拼个鱼死网破,赶在回老家前显摆一回么?你真不怕死啊,萧谏纸。” 老人敛起笑容,正色道:“你打进舱里便说要教训我,此刻又如何?” “你别说,我现在还真想打你一顿。”娇小的女郎冷笑。 “但你不能,在揭发幕后阴谋之人一事上,你还需要我。”老人非是纯占口舌便宜,神情严肃。“韬略纵横,不出一个‘势’字——水往下流、风生火起,皆因势至,无有逆者。占住势端,即立于不败之地,彼纵有通天之能,逆势而为,岂可久焉!” 蚕娘闻言一凛,毕竟还有一丝不豫,冷笑道:“那你是占了什么势子,能抵挡我们这帮‘怪物’?” 萧谏纸从容道:“自我与‘权舆’相谋,便占住了势端。妖刀闹得东海沸沸扬扬,围法会、逼凤辇,行刺镇东将军……若无‘古木鸢’扛起,这火头,却要烧向谁人的眉毛?” ——自是借与他秘密组织的原主。 从耿小子向她透露古木鸢的真实身份起,蚕娘便一直在思索萧谏纸的目的。 亲历过惨烈的学府隳灭、异族侵攻,乃至前度的妖刀之乱、央土大战,萧谏纸可说是踏着尸山血海走过来,德行虽为天下士子所崇敬,女郎并不怀疑他在必要时也落得屠刀,绝不婆妈。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至此疑云廓清,除钓出幕后之人、不得不双手染血,这老小子还打算占住兴乱的势头,随时能祸水东引,反浇阴谋家一头,藉以保身。 那幕后的阴谋家看似占了隐身暗处的便宜,又处处干扰古木鸢的计画,实则是饮鸩止渴,古木鸢闹得越大,便将他卷得越深;若最终萧谏纸难以善了,“权舆”岂能置身事外,片尘不染? (他从多久以前……就开始筹划这一切?他何时知悉幕后之人的身份,又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静静凝视,直到即将图穷匕现的此刻?) 蚕微眯着眼,忽觉这名武功不如己、年岁不如己,青春常驻亦不如己,唯有岁月斧凿肆无忌惮的半衰老者,似乎变得不再那样明晰通透,能被一眼看穿。而老人只是静静翻着手札,将绘有桑木阴徽记的一页往前推,抬起周遭深痕密如蛛吐的眼眸,沉声道: “我从古籍中找到这代表桑木阴的‘建木’图样,也知桑木阴历代之主,均以‘马蚕娘’为号,监督东海武林,却不能轻易干涉。邬昙仙乡的瓦当上所刻,乃映于日出海上的建木,由此可知是桑木阴之一脉。” 蚕娘灵光乍现,恍然道:“你开七玄大会,原是为了寻我。” “宵明岛号称世外仙境,我连它到底是不是一座岛屿都不敢肯定,与其瞎子摸象,不如请君自来。”萧谏纸抚纸轻道:“我交与胤铿的瓦当,便为今日所设。围杀对三才五峰的高手毫无意义,我能花三十年的光阴明察暗访,依稀描绘出凶手的轮廓,却不能将他正法,为此我需要你。” “据说独孤弋之死,即出于一桩精心排布的刺杀。以你之智,难道不能排出个专杀峰级高手的绝阵来?” 老人苦笑着,以掩饰眉宇间那一闪而逝、犹不能忍的痛悔与遗憾。 “若非天劫,什么样的阵势都杀不了他。”他低道:“这些年来,我从未放弃亲手复仇的念头,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峰级高手,唯峰级高手可杀。我本想透过祐云关祐老儿攀亲,请凤翼山的中行古月出马应付,或将这厮引至南陵;此计不成,再考虑隐居白城山的老十七……但此际情况已全然不同。” 蚕娘忽听懂话里的含意。 “……而那厮尚且不知?” “而那厮尚且不知。” 这就是萧谏纸敢于与阴谋家一会的原因。 身为峰级高人,那人明白无论约在哪里、何人所约,当今之世,足以威胁自己性命之人不过寥寥,正因对手是不世出的军师“龙蟠”,更加不会轻举妄动。以那厮的武功,要杀萧谏纸,随时能取其性命,犯不着在秋水亭这般公开处,于光天化日下行凶。由此萧谏纸有恃无恐。 “试探来试探去,那是你们书生腐儒的把戏。”女郎不禁冷笑: “蚕娘是江湖人,江湖事江湖了。我何不现在就去邙山,来个一翻两瞪眼,省却这些个啰哩巴唆的无聊工夫?我可带上你,还有你那躲在船舱底的残疾朋友。” 萧谏纸嘴角微扬,泛起一丝冷硬的笑容,虽低垂眉眼,不知怎地却予人一股疲惫萧索之感。 “我二十岁前活得浑浑噩噩,直到遇上一个人,人生才算开始。往后二十年,我随他东征西讨,立下功勋无数,声名广为世人所知,该是我此生最精彩的一段。怪的是:这段辉煌并未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