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 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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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喻蓝江的队伍在二月末年节刚过的时候全部就位。 喻蓝江任队长,负责指挥全局;刘宇任副队长,和江成雨一起负责布防;徐周萌做无人机支持,客串随行记者;王英时路霆郭腾飞余方泽则担任成员。 除此之外,过年的时候沈平莛还从云南国安抽了个叫蒋铭的熟人加进来,说以后的网络信息安全由他负责。 喻蓝江觉得这个考虑得很周到,对蒋铭态度很好,还提前提醒他一句:“知道家里情况后别害怕。” 蒋铭跟他开玩笑:“我是专业的,一般不会害怕。” 但等几天后知道真相的时候,蒋铭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早了。 ……他知道情报口的那些老哥通常会有好几个老婆好几个家,但这样好几个老公就一个家的还真第一次听说。 而且…… 蒋铭略有失神。 还真不是皇后娘娘啊。 三月,两会开完,沈平莛顺利连任,没有半点水花。 新任期的出访首站选在了美国,说来现任总统先生希克斯.博尔格还是个熟人,便是他当时发话把宁昭同放回来的。希克斯上一届没能成功连任,但去年他作为民主党候选人又被选上来了,如今正是他任期的第二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的缘分,希克斯对沈平莛展现出了近乎亲稔的态度,会面地点甚至选在了戴维营的山杨屋里,这还是他上任以来第一次这么安排。 两边寒暄几句,第一夫人艾玛奉上国礼,那是一尊白玉雕成的麒麟,价值不菲,工艺也非常精湛。 沈平莛含笑接过,道谢,又问宁瓅:“瓅瓅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仁兽麒麟,”宁瓅眨着水波潋滟的大眼睛,“设武备而不为害也,麒麟和白鸽、橄榄枝一样,象征的是和平。” 随行翻译将意思一一传达,艾玛听完有些惊讶,而后俯身亲稔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甜心,你真棒,你叫什么名字?” 宁瓅笑出几分乖巧,用英语大大方方地回道:“我的名字叫宁瓅,是珍珠光芒的意思。” 艾玛只有两个儿子,是真喜欢这白白净净的漂亮小姑娘,蹲下身子搂住她,笑得眼里都是亮晶晶的。希克斯含笑看了一会儿,告诉沈平莛:“你的女儿很聪慧,可爱又漂亮。” 旁边随行的外交部长瞿明克看过来,而沈平莛只是淡淡一笑,没有纠正,甚至说了句有点黏糊的话:“她是我的小天使。” 沈平莛的英语和法语都很好,除了公文和严肃的外交辞令基本不靠随行翻译。此刻一个语调微扬的“cherub”出口,希克斯哈哈一笑:“是的,我很羡慕你,她真像个小天使。” 有孩子做调剂,周遭的气氛轻松了许多,沈平莛回了一份苏绣双面绣的屏风作为回礼,上面的图案是不一样的两幅水墨雄鹰。 礼物交换完,再寒暄两句,大人们就该去会议室里干正事了。和国务卿卡洛琳示意了一下,艾玛领着宁瓅出来,等下了楼甚至把宁瓅抱了起来,笑道:“我应该怎么称呼你?Lily还是pearls?” “都可以,夫人,”宁瓅扒着艾玛的肩头,不好意思地请求,“你可以把我放下来吗?我已经长大了。” 好歹也是快十岁的小姑娘了,艾玛抱着确实有点累,巴泽尔见状上来接了一把,把宁瓅放到地上就退到了一边。 艾玛早就注意到这位跟随中国代表团一起来的欧美面孔了,微笑道:“你好。” 巴泽尔双腿一并行了个利落的军礼,金灿灿的马尾随着动作跳动了一下:“夫人,前美国海军海豹突击队士官长巴泽尔.穆勒向你致敬!” “哦,”艾玛有点惊讶,“你曾经在海豹突击队服役?” “是的夫人!” “你现在居住在中国吗?” “是的夫人!” “是的,夫人,”宁瓅笑出一点狡黠,拉了一下巴泽尔,“巴泽尔想要追求我的mama。” “……瓅瓅。” “追求你的mama?”艾玛更惊讶了,都有点反应不过来,往楼上看看又看看巴泽尔,最后艰难道,“哦……巴泽尔,我为你的勇气感到骄傲……没有关系,你和沈主席是平等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会为你加油的。” 巴泽尔还能说啥,只能继续严肃答道:“谢谢你夫人!” “甜心,我的孩子们都不在美国,不能陪你玩了,”艾玛带着宁瓅朝内厅走,“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宁瓅一一回答,巴泽尔在后面默默觉得,不在才是好事。 你那大儿子都三十多了,能陪瓅瓅玩锤子,何况他还曾经被指控恋童。 思绪到这里,巴泽尔愣了一下。 不行,回美国了,要少说锤子两个字。 晚上晚宴,三杯两盏下肚,自觉今天聊得宾主尽欢的总统先生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沈主席,你的夫人没有一起来美国吗?” 所有人都看过来,沈平莛神色不动:“总统阁下,我没有夫人。” 希克斯愣了一下,而艾玛当即接话,笑问宁瓅:“甜心,你mama一起来美国了吗?” 宁瓅放下刀叉:“mama去看自己的导师了。” 希克斯问:“你的mama曾经在美国留过学吗?” “mama在普林斯顿大学获得了哲学博士的学位,”宁瓅每个单词都吐得很清晰,“她后天会进行一场演讲。” 希克斯给了助理一个眼神,助理得到示意,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却在转过身的一瞬间露出一点无奈的跳脱神色。 美国的政客也会很忌讳家里的情况那么复杂的,而这位沈主席没有结婚却带了一个小女孩儿来到外交场合,甚至默认是他的女儿——他承认自己工作不到位,但这事情确实让人有些一言难尽。 不过,既然话题已经出去了,希克斯和艾玛便也摆出坦然姿态,继续了这个谈资。沈平莛只有三言两语,看着与那位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夫人感情不算亲密,可瞿明克握着餐刀的手越来越紧,青筋都快爆出来了。 您可不能这么坑我们啊! 宁昭同没有蹭沈平莛的专机,而是带着韩非和薛预泽客机直飞纽约,直接去了普林斯顿的约翰家中。 约翰又老了很多了,发丝雪白,但精神还算不错:“宁!我和苏珊都很想念你!” “约翰,苏珊,我也很想念你们,”宁昭同和两位老人一一拥抱,“抱歉约翰,我说好要在那一年来美国,可是我失约了。” 薛预泽补充:“她当时生了很严重的病。” 约翰一听,忙问:“你还好吗宁?” “我很好,我的病都好了,”宁昭同一笑,拉过韩非,“约翰,这是我的丈夫韩非。” 韩非递上礼物:“很高兴认识你,约翰。” 约翰看了薛预泽一眼,又对韩非笑笑,接过来:“我也是。先进来吧。” 因为时间太晚,学术就没忙着聊,三两句寒暄过后宁昭同就准备告辞了。约翰没有留她,只说明天王权礼也要过来,宁昭同一听有些兴奋:“那就太好了!” 回到酒店,本来订了两间房,但最后三个人睡在了一张床上。薛预泽顶着韩非冷冷的视线搂着宁昭同装死,宁昭同有点想笑,揉了揉薛预泽的脑袋,又朝韩非招了下手:“来,睡觉了。” 韩非脱鞋上床,关灯进被子,而后硬挤进了她的怀里。 王权礼也八十多了,拄着拐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两边简单介绍了一下便各自落座,薛预泽很有服务意识地跪在了正中,慢悠悠地开始泡一壶功夫茶。 王权礼看了会儿他泡茶,又看韩非,捋了捋胡须:“我看过你的书。”而后换了中文:“《群居和一》。这个‘和’用得很有意思,原文是‘合’在一起的‘合’,你却用了和谐的‘和’。” 约翰不满他说中文,王权礼给他解释了一遍。等两人说完,韩非才用中文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天下纷攘,如欲一之,要在‘和’也。” 约翰更不满了,但这回王权礼没理他,哑着嗓子哈哈一笑:“要在和也,你说得好!” 宁昭同给约翰翻译了一下:“大意是,有德行的人追求和谐而不是同一,没有德行的人追求同一而不是和谐。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要得到良好的秩序,就要研究和谐的道理。” 约翰琢磨了一下:“哦,这很中国。” 这话有些嘲讽意味,但三个研究中国哲学的都是会意一笑,没有反驳回去。 王权礼很欣赏韩非,他这个年纪见到过太多天才式的人物,其实已经很难对一个人格外偏爱了。但他的确觉得这个年轻人有某种他很欣赏的特质,一种古雅的风骨,不仅仅是谈吐,而且是字里行间里透出来—— 王权礼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手在空中扬了扬,最后道:“我想说,你就像一位先秦的君子。” 君子。 “很高的评价,”薛预泽笑着插话,“温其如玉吗?”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但太师分明是一眼就能看到棱角的人。 宁昭同轻轻摇头:“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也。” 韩非眼里浮上一点笑:“夫人太过誉了。” 薛预泽眉梢一挑:“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 宁昭同轻轻拧了他一下:“就私,你嫉妒?” 王权礼看了两人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薛先生是你的朋友吗?” 宁昭同一笑:“家里的妾侍。” 薛预泽立马做出一副小媳妇的样子,给三人续上茶。 王权礼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玩笑,但的确觉得有几分好笑,哈哈两声,抚了抚长须:“贤妻美妾,你福气好。” 三人都一笑,薛预泽坐到了宁昭同旁边来。 茶到尾声,王权礼想到什么:“中国的现任主席,现在正在访问美国。” 宁昭同颔首:“是。” “按照惯例,他应该在哈佛做一个演讲。” “倒不清楚是不是惯例,”宁昭同放下茶盏,“如果要演讲的话,他可能会来普林斯顿,到时候您愿意跟他聊聊吗?” 王权礼倒的确有试探之意,却没想到她帮着沈平莛把姿态放得那么低,笑了笑:“那很荣幸了。” “不过,您要和他见面的话,我的演讲您可一定得来,否则我脸上过不去,”宁昭同不想把气氛弄得太严肃,开了个玩笑,“到时候让我的贤妻美妾伺候您,总不会太煎熬。” 王权礼这回真被逗笑了,甚至带了几分亲稔:“来没有问题,但你要讲得不好,我可真不会听的啊。” 封远英那边说行程定不了,宁昭同就没有盼着沈平莛能带着女儿过来会师,结果没想到当天上午他们直接出现在了会场,甚至就坐在人群中,安保人员都看不见几个。 “有一些意料之外的面孔,”宁昭同走到讲台面前,半撑着台面,很闲适的姿态,“你们是为谁而来的,一个学者还是一个女演员?” 下面发出善意的哄笑。 《明光》的海外推广做得非常好,虽然欧美人在理解内涵上困难不小,但广大华人都非常买账。这一室面孔里亚洲人不少,想来应该有很多人看过。 “好了,我准备开始我的讲述了,”宁昭同扶了一下头发,她今天梳了一个冠,看上去非常英气,“首先要感谢威尔逊校长的邀请,让我能有一个机会,在我已经离开学术圈子以后,还能回母校讲述我对战争的看法。你们知道,我在这个领域里一直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天哪,她谈论战争,可她是个中国人!她甚至还是个女人!” 一阵哄笑。 “是的,自从我敬爱的导师约翰.拜沙教授秉持着对我的同情,整理出版了我的第一部作品《宏大叙事,战争伦理与脆弱的生命》过后,我常常会面临这样的指责,”宁昭同切了PPT,“战争让女人走开,女人在战争里只能扮演受害者的角色,何况中国在90年以后就没有经历过任何战争了,而那甚至不算一场足够现代化的战争——我,一个97年出生在中国腹地的中国女性,究竟对战争有多少话语权?” 约翰含着笑,看着台上那位背脊笔直的、他的学生。 她笑:“当然,这种质疑是合理的,所以今天我要回应一下,正式地——我是通过标准的美国化招生进入普林斯顿的。我在叙利亚待过接近两年,是战斧巡航导弹下的幸存者。” 战斧下的幸存者?叙利亚待过近两年? 全场哗然。 巴泽尔一下子坐直了。 什么,宁被战斧炸过? 瓦伦丁.穆勒低声对儿子道:“巴泽尔,你就是在那里爱上她的吗?” 巴泽尔没有回答,他的母亲蕾娜.穆勒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所以,我想说的是,我见过战争,我参与过战争。不仅作为一个女人,且作为一个作战单位,我的身体上有六道弹伤,”宁昭同将那几张很难得的老照片一一放映,而后话头一转,“但‘中国人’这个身份,我并不认为它会成为我的困扰。所以,我是个中国人,我的文化背景在中国,我的研究一定是相当中国化的研究。” 这句话出,底下的西方学者们起了些兴趣了。 “不过,我并不打算向诸位展现一种爱国主义,甚至民族主义的东西。我知道你们可能的问题,关乎一种‘太’中国化的研究意义何在。众所周知,中国在一百年多年前还是一个帝国,专制的、极权的、统一的帝国,一个现代世界深恶痛绝的存在。在这样的世界里开出的思想之花,不说究竟有没有害,它是否可能移植到广大的世界中去?或者我所做的研究仅仅只有历史意义?” 瞿明克压着气息,从来没觉得这官那么难当过。 宁昭同颔首,目光一一掠过台下诸位,认真道:“为了回应这个问题,今天我想冒着风险,在这个多元化的时代,谈论一种普世伦理。” 这场讲座从早上九点半开始,主讲人的单向陈述接近两个小时,但期间没有一个人离座。不肯错过热闹的占一部分,认认真真听完整场的却也不少。听到最后,王权礼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她在国际上的学术声誉,倒确实不是因为约翰的背书。 难得是接受了纯西式的哲学训练,中哲功底还这么扎实,甚至还能旁征博引,对世界几大源流思想如数家珍。 王权礼虽然更喜欢韩非那种以中释中的研究路径,却也承认这种结合才是让中国思想走出去的好方法。西方人在学术上太傲慢了,不使用他们的范式,就永远得不到他们的认可。 东亚研究系的系主任出来说了几句过场的话,而后就是大家期待已久的提问环节。无数只手齐刷刷地伸出来,宁昭同喝了口水,微微一笑,点了前排一位女生。 “你好,宁,你的演讲,非常精彩。你对如何使用,中国思想,避免战争,论证非常完善,我很期待,看到那样的世界,”女生是个年轻的欧美面孔,却很努力地咬字,用中文跟宁昭同交流,“但是,我想你知道,同一是可怕的。同一是,现代化的逻辑,它会导向专制,和极权。战争是政治的,战争是,激烈的政治。你所说的‘和’,可不可以作为,一种更广义的政治理论?我的问题说完了。” “谢谢你的提问,你的问题很好,”宁昭同走下讲台,以一个很舒展的姿势倚在侧面,“当然,‘和’是一种能运用在相当宽泛的领域的政治理论,一种能作为原则使用的理论。对于你的问题,‘和’会不会导向专制和极权,压迫在其下的个体,我想,从‘和’的内涵来说,它不会。” “‘和’不是同一,儒家明言‘和而不同’,良好的政治秩序绝对不能以斩掉个性为代价。而且,‘和’是内蕴包容性的,它给我们提供了不断完善理论的机会。” “比如,在先秦时代,女人的生育自由和性少数问题是无法成为一个公共议题的,你无法想象孔子和孟子能赞同同性恋家庭的模式。但我们却能从‘和’中看到这个可能,既然君子和而不同,仅仅我的爱人和我恰好同一性别,那我完全没有受到诟病的理由。” 女生笑着道谢,全场响起一阵掌声,而要不是为了维护冷峻的形象,瞿明克都想捂额头哭一阵子了。 她竟然还主动提性少数问题!这个屁股他不想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