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
小区里,人行道上树影斑驳,人心安静。 “爸爸。” “嗯。” “你请客是拜托他们照顾我?” “也是快走了,想和他们坐下谈谈。” “南姨说你最近经常。” 许鹤苓沉默一瞬,“父母之爱子女,理该如此。” “那,如果我不是你的孩子呢?”许陶然也知这话问得无理取闹。 许陶然自小的问题不是缺爱,而是会感觉到自己不被爱,没有mama爱,不被爷爷奶奶爱,不被姑姑爱,只有一个爸爸而已,如果她又知道自己不是爸爸的孩子。 许鹤苓不忍心用正确的方式回答她的假设,“人与人之间,讲究缘分。如果你不是我的孩子,我们可能有其他缘分。” “那你要不是爸爸就好了。”许陶然憋红了脸,明明如水的眉眼,盈漾出恰到好处的清妩。 许鹤苓看赏一瞬,眉心微蹙,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微扯嘴角,笑,“爸爸听这话是要伤心的。” “我的意思是,你不是爸爸,我也会爱你,我们会有另一种感情,另一个关系。” 手机震动搅乱了猜疑萦绕的静谧晚风,是柳梦第的微信语音,音量不小,许鹤苓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然然,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都快十点了。” “……我今晚不回宿舍了。” “许陶然,你又不回来啊。”手里冒出另一个声音,是沈婷的,“你不会谈恋爱了吧,老不回宿舍啊。” 许陶然看了眼许鹤苓,在他的忽地严厉的目光下,弱声,“没有。” 挂了电话,许陶然解释,“她们说的我不回宿舍,都是回家了。” “邀你的几个室友明天都来家里做客吧。” “?”许陶然不理解,怎么猝然做这个决定,“你之前不让我张扬来着。” “女孩子的名声更重要,人言可畏,同学之间朝夕相处,也怕说者无心,听着有意。” * “许陶然,我们学院周末有个辩论赛,我是二辩,你来看看?”某次上完英语课,张陆突然对她发出打辩论赛的邀请。 收拾书的许陶然愣愣看着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张陆睁大眼,男生的脸红,也可以说明问题,“……可以么?” “我爸爸管得我很严,你去找他,他觉得你可以,我们就试试。” 张陆心里嘀咕,怎么她一个大学生了,谈恋爱还要爸爸批准,又不是结婚,男孩子也只是个刚念大一的男孩子,向她确定,“是要我去你家?” “不用,他办公室就在艺传学院,610室。” 张陆暗自深吸一口气,某天悄悄去了一趟艺传学院行政楼,610室,在门口站了站,院长:许鹤苓。 许鹤苓、许陶然。 怪不得她在画展上说得头头是道。 研三学生开题报告结束后,许鹤苓把学生叫去办公室,结合其他导师的意见,又列了些文献,提了一些想法,架构如何再优化,内容如何深入,把文章写扎实,都细细梳理,交代遇到问题随时邮件沟通。 最后,李依依留下来。 “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不是论文的事。”李依依怀抱文件,“老师,听说你是去英国,我家有亲戚在那边,如果需要帮,告诉我一声就行。” “谢谢,有需要那边学校都会接恰好。” “那你可以交代然然,在家有什么需要也可以找我。” “谢谢,然然比较独立,不大喜欢别人插手她的事。” 许鹤苓出门前某晚,许陶然在大书房里写期末结课作业,沈猷之那门课的作业是交一篇秋天游校园观植的作文。 许陶然交后的三天,每天都收到修改的反馈,一千字的小作文,已经扩展到两千字了,沈猷之还不叫停,继续补充材料,许陶然只能苦哈哈照做,再重交。 许鹤苓出去接电话回来,直愣愣瞧着许陶然,若有所思。 敲键盘的许陶然停手,“谁啊,这么晚了?” “你姑姑。” “怎么了?” “她说荀璐要来看病,能不能带荀璐住咱们家,我不在,她正好照顾你。爸爸拒绝了。” “为什么?”许陶然莫明地好心情,“如果为了用厨房方便,我不介意。” 许鹤苓坐下,放下手机,很随意道,“她要照顾荀璐,心思肯定花不到你身上,甚至还要你迁就她,抑郁症的病人,不好相处,不如你一个人在家自……” 柔软湿润的小唇携着香气印在脸上,许鹤苓心口不提防地猛提。 “谢谢爸爸。”耳畔的声音,娇娇地起,袅袅地去。 许陶然第四次把改过的小作文给沈猷之,等来的消息是: 如无意外,你们的作业会见刊下下期校报。 江东大学报? 虽然从小因为许鹤苓的关系,认为自己就是这个学校的一分子,但据说每一期校报都会被珍藏入校史馆,自己的文字可能将被永远馆藏,这突如其来的小小殊荣,有点让许陶然遐想翩翩。 “沈老师,我的作业已经被校报老师审过稿了嘛?” “没有,我推荐过去的,没有被拒稿的,届时校报会安排两个版面,专门刊登你们的作品,会付稿酬。” * 许松苓何时带荀璐来,原本没有告诉许陶然,她之所以知道,是荀璐主动找来学校。 他们正上本学期最后一节沈猷之的课。 许陶然收到荀璐的消息,说她来江东大学了。 特别意外,“和你mama么?” “不是,我一个人。” 许陶然吓了一跳,毕竟,荀璐给她的印象就是弱不禁风,怎么独自出门啊。 “我mama平时都耗在我身上了,今天是他们结婚纪念日,爸爸特意过来,我想让他俩过二人世界。” 出于担心,许陶然跟沈猷之说明情况,请了十几分钟假,接到荀璐时,她正坐在石墩上,有气无力的,干干净净的女孩子,瘫得像个纸片人。 许陶然想送她回去,荀璐不愿意,只好挽住她,等了辆校园观光车,坐上赶去沈猷之的上课地点。 本科生在江东新校区,道路宽阔,建筑气派,每栋楼名都很有蕴藏,大冬天的,荀璐脸上有春风,有神往,“这就是大学啊。” 许陶然不大会跟她交流,哪些话能说,哪些不能,拿捏不准,“你mama知道你过来了么?” “我没跟她说。”荀璐忽然有些歉意,“我是不知道怎么说。” 许陶然给许松苓发了条短信,不然找不着荀璐,她估计得发疯。那边立马就回电话来了,说他们马上过来,等在校门口。 “mama,我现在不想回去。” “没关系,爸爸mama就在校门外等你。” 许陶然想不通,父母感情甜蜜,对荀璐又格外爱护宽容,她为什么会抑郁? 到了地点,许陶然带她混迹在同学中,沈猷之掐下各种草木,辦开讲解它们的构造,讲四季的变化,信手拈来一些诗文,讲清楚就随意扔掉,冲击着深植在荀璐脑中的六个字——爱护花草树木。 一路跟下来,荀璐想到自己课本里学的“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小声跟许陶然说,“然然jiejie,这时要是春天就好了,就像《论语》里的意境。” 忙于拍照片,又低头摁手机记录沈猷之话的许陶然,随口回答,“我们春天也会啊,还有夏天、秋天,老师说四季都有各自的风景,大自然的学问是随时节变化万千的。” 等她想起荀璐时,人已经不见踪影,四处张望,都寻不着。 许陶然慌了神,不得不再次跟沈猷之告假,一些同学也加入帮着找,想起来找许松苓时,有同学指着不远的教学楼避风处,“是不是那个?” 坐在角落台阶上的不是荀璐是谁?安静瘦小,形单影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似的,特别可怜。 许陶然走近,发现她在哭,状态很不对劲,刚刚还好好的,“璐璐,你怎么了?” 荀璐嗫喏着,“就是心里难受。” “出了什么事?” “就是觉得自己很糟糕,学习差,心态更差,我考不上大学了,我好想考大学。”她捋了下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头发,一脸愁容地叹气。 “你生病都在坚持上学就很了不起啊。” “可是很没用,一点用没有。” “你每天平安,每天都能给你爸爸mama安心感,这就是他们最需要的。” 荀璐憋憋嘴,扣自己膝盖,“我好像也不能给我爸爸mama更多指望了。” “爸爸mama能指望孩子什么呀?不就是好好活着嘛?”许陶然笑。 荀璐和她对视,眼神淡漠,不见神采。 “我爸爸常说,生命是人生第一等宝贵的东西,其余都是锦上添花,不必强求。” 说话间,许松苓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到校门口了,如果荀璐想离开,他们可以随时带她回去,想留下玩,他们就等着。 荀璐现在想和许陶然呆一会儿。 跟着去食堂,许陶然只比自己大一岁多,但什么事都做得头头是道的样子。哪怕只是去食堂,告诉她怎么刷卡打饭,哪家好吃,行动自由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