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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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再次见到郭嘉是在早春。 彼时包围广陵的大军早已退去,但之前接二连三的战争所带来的创伤却没这么快痊愈,瘟疫、饥荒与盗匪是它的赠品与后遗症。建筑坍塌,良田烧毁,军民的血rou沉入焦黑的泥土中。你曾为流民的涌入发过愁,现在则困扰于难以恢复的人口。一个人需要十数年时间才能长成,一个人的死亡却只是一瞬间的事。 你时不时会想起郭嘉,想起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就算你不是绣衣校尉,只要见识过郭嘉一手促成讨董联盟的手腕,并听过他说的关于筛选英雄的屁话,将广陵的多灾多难和他联系起来都是很容易的。他似乎尤其热衷于祸害广陵,你不知道他所谓的考试要持续到何时——常人实在不容易推测出神经病的想法——因此这几个月的平静没有使你的警惕心减少半分。 其实是英雌。你冷不丁地想到,随即忍不住看向自己的胸部,目光中带着几分阴沉,却不是出于对自己性别的怨恨。 你很早就想过,为什么你非要伪装成男人才能继承王位,明明并不是没有女人活跃在政坛上。前有高后,后有刘辩之母何后,中有馆陶长公主、平阳公主、绣衣楼的初代楼主石邑公主……那么,多你一个女亲王又有何妨?灵帝荒唐,三公之位都能明码标价,想来若是你的父亲有心,让你堂堂正正地以女子身份成为亲王也并非不可能。 只是他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中,逃出生天的母亲选择了你的双生哥哥而不是你。你的心中对此倒说不上有什么悲伤,因为结果是你被师尊左慈所救,成为了广陵王和绣衣校尉,还拥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格。若是你的父亲活了下来,续弦是极有可能的事,你见过太多男人为了有个男继承人而作出的可笑的努力,你不能指望所有男人都跟左仙那样对世事洞若观火又不拘泥于性别,哪怕这个人是你的亲生父亲。便是与你性别相同,理应天然地站在你这边的母亲,最终也是在一对孪生子中选择了哥哥而非meimei。 被选了也没什么好的,你冷漠地想。没有王位和绣衣楼,没有隐鸢阁作后盾,难以成为一方之主,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当个依附于人的谋士或武将,更可能的是困居于后宅中,永远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广阔。 你其实对束缚行动的女装和钗环的兴趣平平,对胭脂水粉也并不热衷,但你更厌恶会勒得你呼吸困难的束胸和时时刻刻对暴露女性身份的胆战心惊,还有他人自以为拿捏住了你的把柄的得意。 许攸在袁基的默许下向你提亲时,郭嘉在认识不久便亲上你的脸时,你感到的不是秘密被人掌握的惊恐,而是想毁灭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的暴戾。 还不到饮血的时候。你抚着腰间的剑柄,想。 也许是因为知道这个所谓的秘密的人越来越多,尽管大部分人都心照不宣地保守着它,但从某一天起,你不再需要裹胸布履行它的职责。你将它揉作一团扔在地上,你知道在清理房间的侍女进来后,它会永远消失在你的视线中。 亲王常服层层叠叠,但仍能看出一丝弧度,可你对此越发不在乎。 你在书房中处理公务,外面传来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小声的交谈。房门上被人轻轻敲了几下,阿蝉在得到你的允许后进来了。 “郭嘉在王府门口,他自称是您的……男宠。”她平时少有表情的脸上现在带着几分微妙。 虽然早就对那个病弱文士整日胡言乱语的习惯有了清晰的认知,但你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放下笔,起身说:“让人带他到会客室。” 他不是不知道你对他的杀意,但他竟敢在不断为广陵带来灭城的危险后来到你这个广陵王拥有绝对控制的王府里,这令你感到了些许意外,但这不影响你在会客室里里外外埋伏下刀斧手,要取了他那几次从你手下溜走的性命。 你有时会梦到你掐着郭嘉脆弱的脖子,看他苍白的病容在窒息中染上血色,又在死亡中回复成苍白。这令你兴奋,不止是出于对屡次陷你与广陵于险境的仇,也有情欲。 或许是因为左慈从来都是以亲王和权臣而非某人的妻子的方式教养你,你根本不为所谓的女男大防与忠贞约束。虽不会可怜地将身体当作“掌控”男人的工具,但漂亮又情投意合的男人你想睡便睡,却不色令智昏。前上司刘辩、亦敌亦盟友的袁基……你似乎没有严格的等级观念,就算是睡先帝时,你也喜欢将他折腾得哭叫出声。平日兢兢业业地维护他的地位时,比起君臣,更多的还是出于保护与发展直属于帝王但更属于你的绣衣楼和封地,以及青梅竹马深厚的感情和怜惜。 只是,在看着你舍命救出的刘协毫不犹豫地投向曹cao的时候,某个想法的萌芽开始愈发不受限制地茁壮。 “若是斩杀此鱼,皇帝就能延续他的天命。但他是否真有做帝王的德才,殿下心知肚明。” 白发盲眼的鬼师声音阴柔,他鬼魅般的身影一半被火光照亮,一半隐没在深夜的黑暗中,身后是宛如巨蟒的鱼怪在洛水中盘绕翻腾。 你望着他蒙在脸上的布巾,好像在与他缺失的双目对视。你与他心照不宣。 卖官鬻爵的灵帝、醉生梦死的刘辩、只有小聪明的竖子刘协……无论他们多么荒唐,都能只因为血统与性别而登上帝位,身为汉室宗亲又远比他们有能力的你为什么不行呢?女皇帝又怎么了?不如说绝对能确定后代血统正统性的女人远比不能生育的男人更适合靠血缘来传承的皇位。 郭嘉的长相与打扮都是艳丽那一挂,漂亮的男人总是会让你产生更浓厚的兴趣。而且他拥有卓绝的智谋的同时,rou体却弱不禁风——你疑心你折断他的手腕不会比折断一根蒹葭更费力——这样的反差令你食指大动。但你是更理智的女人,不像男人那样容易被肤浅的欲望牵着鼻子走。如果有杀死郭嘉的机会,你绝不会因为色欲而放过他。就算被拔了舌头、断了四肢,你也不相信郭嘉这样的鬼才会永远做你的玩具,他一定会趁你松懈之时给你沉重的一击。 在他不能为你所用的前提下,杀了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2. 你没有在会客室等待太久。 你的耳力虽不似阿蝉那般有着奇诡的灵敏,但修仙习武之人的耳力也不俗,因此你亦早已听到了郭嘉虚浮的脚步声。你放下手中的竹简,屈指在桌上轻叩了两下。 “殿下。” 未等侍从开门,郭嘉便推门而入。与他中气不足的声音一同飘进来的,是他身上的香气。即便逆着光,你也能看清他似乎更加虚弱了。平日里苍白的面容上染着浮红,抹了胭脂似的,倒是使他的气色看着好了不少。得益于左慈和史子眇的教导,你略通医术,治人当然是不会的,但至少不会把病象当作神完气足的表现。 他喝醉似地晃晃悠悠地朝你走来,长而繁复的耳饰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门在他的身后被侍从无声地关上。郭嘉在你的对面坐下,腰间的玉烟枪不慎磕到了桌角。你注意到他的发尾有些湿润,身上的香气也不是浓重的酒味与烟味,而是皂角清淡的香气。 郭嘉眼底不见消散的青黑倒不是纵欲的结果,但你是不相信他整日宿在歌楼里是只喝酒、抽烟和睡觉的。你很好奇这样虚弱的身体是否还能硬得起来,也很疑惑他为什么还没死在床上,而是时不时就病病歪歪地出现在你的面前,心里不知冒着什么坏水。 你对他层出不穷的针对你的计谋感到厌烦,不间歇地处理灾后和战后重建的事务也令你疲惫。但你面上不动声色,也没有先开口的打算,只是静静地看着郭嘉的眼睛。 郭嘉咳了几声,说: “怎么了?遇到了很难过的事吗?跟我说说吧,再难过的事,我都会替你分担的。” 他的不要脸使你微微睁大了眼睛,险些脱口而出“把他拖出去斩了”这句你早想说的话。 为什么不呢? 也许是出于惜才或者说侥幸的心理,在不算太危急的情况下,你并不是非常想就这么轻易地让郭嘉人头落地,因为他确实对你另眼相看,有收服的可能,尽管他表达这份喜爱的方式十分扭曲。大概是连日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劳累使你变得迟钝,你在踌躇中陷入了反常的沉默。 郭嘉似乎没有利用这一点的意思。他解下烟枪,放上些香叶后点上火,亡郎香刺激性的香气很快就弥漫到了你这边。你皱起眉头。 抽了一口后,郭嘉又开始咳嗽。随后,他缓缓挪到你的身边,你更清晰地闻见了皂角气味。你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确定不是晚上,所以他是刚白日宣yin过才需要沐浴?这个推测使你眉头蹙得更深,因为担心郭嘉又像以前那样冷不丁亲你一口。虽然华佗说过花柳病不会这么容易传染,郭嘉似乎也没有这病的症状,但你仍然不想他靠得太近。 他固然漂亮,但也许太脏了些。你对歌楼女子没有这种偏见,却不喜眠花宿柳的男人。因为没有这些男人,歌楼大抵就只是听曲儿的地方,不会有那些暧昧的营生。 郭嘉比你高一拃左右,此时却是仰视着你。因你尽管疲惫,但还是坐有坐相,端正如钟,他却仿佛没骨头一般倾向你,像一条艳丽的蛇。他的眉尾和眼角皆是下垂的,天生一副无辜样,后天又擅于撒娇讨好,见谁都满口“心头rou”地叫着。此时他眉眼带笑,嘴角也勾起,更加强了他容貌带有的无害感,但你只觉得他马上就要开口向你讨钱。 “咳……我是来投效殿下的。”咳嗽的动作使他的身体颤动了一下,你注意到他的耳垂被沉重的耳饰坠红了。 分辨郭嘉话语里的真意是没有意义的,你也完全没有相信他的意思,只觉得是他又一个阴谋的前戏。你突然恶劣地扯了一下他的耳坠,未曾料到的疼痛使郭嘉连手上的烟枪都没抓稳,掉到了地上。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真的虚弱至此,他的人也倒下了。他的长发擦过你的手,带来些微的潮湿。 单薄的衣着无法阻隔烟锅的guntang,郭嘉被烫得低低痛呼了一声。你想到以前你们没认识多久那会儿,他就凑过来闻你身上的香气,结果被你本能地一拳打在了肚子上。 你有些怀念他当时佝偻着身子,捂着腹部,气若游丝地说着什么的模样。你的身材高挑,与一般男人交谈时大多是平视甚至俯视,但这不妨碍你讨厌仰视他人,也讨厌被人轻浮地往脸上呼出烟气。郭嘉现在伏在你的身旁,因疼痛而轻轻喘息着,披散的黑发如水藻般铺在地上,你最欣赏的和他交流的姿态便是这副虚弱又可怜的样子。 你顺手卷起郭嘉的一绺长发,稍稍走了神。 身高使你扮男人时少有被一眼识破。其实你觉得你便是像杨修那般的矮子,也不容易被认出女性的身份。因为你认为时人辨别女男大多不过靠衣冠和传闻。杨修着女装,不认识他的匪徒便当他是女人;你着男装,朝中几乎无人怀疑你不是男人,只觉得你像张子房那样貌若好女。可见少有人能只凭脸与大致的身体轮廓分辨性别,女男服饰的差异只是一种划分群体和阶级的粗糙手段罢了。 至于所谓的女子天生比男子柔弱的说法就更可笑了。隐鸢阁中有弟子饲养动物,若是喜爱体型小且柔弱的,便从每一代中选择最娇小的那只进行繁育,如此重复几代,便能得到稳定的弱而美的小宠物。人也是如此,男人普遍更喜欢易掌控的柔美淑女,孙尚香那样有野性的女孩子则会得到男人的挑剔。母亲常是女儿最先模仿的对象,柔弱的母亲难以养出强硬的女儿,奴性会在不敢反抗的传承中一代代加强,最后连女人自己都认为女性本就是弱小的,需要像菟丝花一样依附着男人。甚至更可鄙和可怜,因为寄生的植物最终会将被榨干的寄主绞杀,而自甘为奴的女人只会用自己的血rou奉养男人。 “这次怎么换花样了?你扯了什么谎才让歌楼的人直接把你送到王府来讨酒钱?” 你拉直了郭嘉缠在你手指上的那缕发,为他增添了一分疼痛。他那张破嘴没再说出什么讨人厌的话,回应你的只有又浅又急的呼吸声,额上也出了汗,好像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你眉心一跳,顾不上对他糜烂的生活作风的嫌弃,并起三指去按他的寸口脉。脉沉而细弱,你几乎按到了郭嘉的骨头上,才摸到了一点点无力的跳动。 你想起华佗近日回了广陵。 “阿蝉,派人去请华佗来。” “是,楼主。” 让一个病人就这么倒在地上继续被烟斗烫着不太合适。你的脑子比先前清醒了些,但对欲望的控制还未完全回归正常,你有点舍不得那只瘦骨伶仃且光滑的手腕,便选择性忘记了你可以叫侍从把郭嘉搬到榻上,而是自己将他打横抱起。 被女人这样抱着通常会令男人感到羞耻和愤怒,你有些期待看到郭嘉露出罕见的难堪模样。但是惊喜没有出现,就算忍受着也许是剧烈的疼痛,他还是笑着往你的怀里挤了挤,似乎想从你身上汲取些许温暖,但你认为更可能的是他习惯性的轻浮无状。 你仍然希望郭嘉直接死掉,尽管你回笼的理智告诉你他还不能死在广陵。世人大多不知道也不理解你和郭嘉之间的仇怨,它们只能看到“辟雍三贤”之一主动来投,你却无容人之量,将其杀死。广陵和你的野心都需要更多的人才,你可以在与其它势力的争斗中使尽阴谋诡计,但还是必须做出礼贤下士的态度给正在观望的天下人才看。 郭嘉的身体就像他的手腕一样瘦弱,你几乎怀疑你抱着的是一捆裹着锦缎的枯枝,而不是一个比你还高的成年男人。 挥舞郭嘉两百次肯定比挥舞孙策送来的石轮轻松多了,你想。 你把郭嘉抱到了屏风后的榻上。虽然会客室里烧了炭火,但你还是顺手帮他紧了紧外氅。 你正考虑是回去继续处理公务还是顺势偷闲片刻,余光瞥到安静地躺在榻上的郭嘉,发现他正注视着你。你突然意识到郭嘉今天自从看到你,眼神便一直粘在你身上。 “你盯着我作甚?” “好迷人啊……” “烧糊涂了?”你不解道,坐到榻的边缘拿手背去探郭嘉的额头,却被他趁机蹭了蹭。 你感到了郭嘉脸颊与嘴唇的柔软,心中却升不起多少旖旎,只想着,该死,他的水汽呼到手背上了,会不会被他传染什么秦楼楚馆的毛病?你又想到幸好还戴着手套,没接触太多,而且就算真的不幸染上了,华佗也能治好。你看过华佗写的医案,他甚至能使花柳病重症患者脱落的鼻柱重生。 “你知道你有多迷人吗?你可是……我的英雄啊。” “英雌。”你淡淡道,轻松地抽回了手,但宽大的衣袖还是被郭嘉勾住了。 郭嘉的脸上浮现出意识趋于模糊的人特有的朦胧的笑意,轻声道:“是啊,我的英雌……只有你可能……” 话未说完,他终于晕了过去。 他今天好像没有叫过你“心头rou”。 真奇怪,你想着,掰开了郭嘉的手,救出了自己被揉皱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