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起南云绕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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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烟霞带了药回到海境,也带来了修儒。除了修儒,还有另一个人,太医接过了药,还要检查一番,有北冥封宇坐阵,这个流程被迫加快了不少。 “王上看起来无事了。”锦烟霞很有些奇怪,梦虬孙有些不好意思,到底松了口气,他不是很愿意担任欲星移的职责,如今鳞王和王太子相继恢复,就免了他一个人去支撑朝堂:“说来要谢谢你那个同族,是他治好了王。” “他人呢?” “在哪里休息吧。”梦虬孙的喜恶很坦然,救了海境的王,就是海境的客人,听了这话,锦烟霞要去找,又被鳞王拦下来:“刚才俏如来去看他,你们先等一等吧,恐怕他们有话要说。” 梦虬孙想,为何是俏如来有话要说,锦烟霞也疑惑,不过锦烟霞多了江湖经验和积年阅历,知道鳞王说出来必然有他的考量,拉住了梦虬孙不去捣乱。 北冥觞醒过来,自然又是一番惊喜慌乱,海境众人都在高兴着。另一处屋室,俏如来走入屋中,却见屋子里到处都是空空如也,他闭上眼,心知宵暗从来很警惕,如今更添了多疑,轻轻合拢双唇,近乎无声:“宵暗。” 桌边一袭身影,枕睡其上,俏如来没料到他不睡在床上,而是桌边,心里一时间不忍心打扰吵醒他——来的时候,公子开明倒是直说,情况如此紧要,他能让宵暗帮忙,帮多少忙,看他本事了。 俏如来不忍吵醒他。 俏如来站在一旁,宵暗伏在桌上,眼尾细长的上扬,微微困倦的埋在手臂里,却不是当初那样从容随意的姿态。一个人过得好与不好,一个魔过得好与不好,看一看就知道了。 屋子里多一个人,还能睡得好,这不是大意,而是疲惫。 其实俏如来也觉得很累,他小心的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可以看得更清楚。 宵暗睡觉的时候,一点声息也没有,呼吸很轻,只有脖子上,一片紫红的淤痕露出玄黑的薄衣,俏如来看着脖子上的淤痕,移不开眼睛,他想要当做没看到,最好是没看到,就装作没看到,眼睛不听他的。 于是俏如来想了想,脑海里浮不出那种画面,却又清晰的意识到,是谁在宵暗身上留下了痕迹。 那些压抑下去的消息纷纷浮上来。 帝女精国覆灭。战俘。魔侣大典。元邪皇。 在来海境之前,俏如来去见过胜弦主,胜弦主告诉他一些魔世发生的事,发生在宵暗身上的事,她说的很淡漠,公事公办的提起要紧处,因为她还不知道策君放走了宵暗,只是提醒他们要处理好这件事。 俏如来忍不住闭上眼睛。 他忍不住的是自己的想法,这短暂的闭眼之间,外面传来了飞渊的声音,似乎要进来,俏如来急促之间站起来,撞在了椅子上,宵暗呼吸一乱,慢慢迷蒙的睁开眼睛,没看清楚他。 俏如来说:“宵暗。”他一出口,竟然也暗自一惊,因为这声音柔软的让人误会。 宵暗淡漠的看着他。 飞渊进来了,要感谢救了小男朋友的魔,宵暗的表情神气都很冷漠,没有出声,俏如来为他拦住了飞渊,先哄出去说要自己谈一谈,飞渊看清楚气氛,先走了,现在谁也拦不住她高兴的叽叽喳喳。 锦烟霞松了口气,本来也要进来,看见俏如来脸色,帮着他把飞渊带走了。 只剩下他们两人,宵暗冷淡的看了看,说:“这是演哪一出。” 俏如来听他说话,就忍不住浮起一个微笑,轻松地说:“听说你救了鳞王和王太子。” 宵暗深呼吸,脸色迅速难看下去,阴沉警惕防备,俏如来不知道这句话出了什么问题,只听宵暗冷笑了一声,撑起来,懒洋洋拨弄一下垂下来的头发,不知在想什么。 “宵暗。” 俏如来忐忑起来,但是他遇到的情况,大多数时候,总是不太顺利,以至于逆境对他来说的打击并不大,他摸不清楚宵暗此时此刻的脉搏,就用从前那样平心静气的声音说:“你还好么?” “你一定要玩这种把戏?”宵暗的尾音抬高了:“换一张脸,有话直说吧。” 俏如来一开始没说话,目光冷了下去,这倒是让宵暗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他看了俏如来一会儿,眼光依然很冷,因为他根本不相信“俏如来”是俏如来。 他在梦里,仿佛还在梦里游荡,直到俏如来抓住他的手,贴在脸颊上。 宵暗摸着他的脸颊,一阵不知所措,元邪皇是不会这么干的,俏如来定定看着他,目光一动不动,一闪不闪,请他细细的打量和摸个清楚,宵暗忽然抽了手往后退了几步,撞得椅子桄榔倒地,他看着俏如来平静沉默的眉目神情痛得如同万箭攒心,一个个噗嗤噗嗤的血洞留在空空荡荡的身体里。 “是我。”俏如来说:“不是别人。” 俏如来那样说了,宵暗笑了一声,先稳住了自己,他转身面向墙角,侧对着俏如来无言,不能压抑心头翻腾而起的怨恨和痛苦,因为痛苦,才有怨恨,但这怨恨不是给俏如来的。 “你来找我,有事?” 俏如来低下头,从宵暗的反应里,有一连串的信息不断浮上来,第一个念头是:宵暗不愿意和他站在一方,这当然有可能是因为发生在宵暗身上的事——和史艳文同样,俏如来恰好是个冷静客观的人,不会发出偏颇的看法,没有羞辱受害者的意思,但宵暗沉溺于伤痛之中拒绝合作,会很麻烦。 他暗自叹息,态度却很冷静:“魔伶……她是怎么走的。” 宵暗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答:“为了阻拦元邪皇,她带最后的兵马挡住了通口。” “那你呢?” 宵暗眼底,浮起一线暗淡的冷:“我在修罗国度,伏击畸眼族的族地。” 俏如来道:“魔伶死的时候,血纹魔瘟消失了。”他没等宵暗说什么,碰了碰脸颊之处:“那时候我感受到了……她沐火而死,对不对?” 宵暗压抑情绪,压抑得辛苦,到他说了这句话,终于破功了,笑了出来:“是啊,她死得很痛苦,元邪皇抓住她逼我们放弃玉石俱焚的死战,她以为我死了,冲入火中和我同死。” 可我没有死。没能死得成。宵暗说不出那些更残忍的话,至少俏如来能说这些,证明俏如来已经知道了,知道得够多,不存在什么误会。 “你愿意帮我吗,为她报仇。”俏如来说的很温和:“我需要你的力量。” 宵暗听的这句话,怔一怔,眼底先有了微微的笑。这笑和当年差不多,是把俏如来没说出来的那些话看透了,当初青乌白鹤楼的急切,和现在绕了一圈之后的实话。 “不,”宵暗拒绝了他:“这一次,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 “我打算尽快返回魔世。” “魔世……”俏如来心里一沉:“现在回去,恐怕不是好主意。” “不那么坏,”宵暗平静的说:“如果我不走,之后很可能走不了。” 俏如来明白,身怀烛龙之种的宵暗,此时此刻很容易成为其他魔族的目标。然而明白了这一点,俏如来竟然说不出别的话来,宵暗微微低下头,抚摸小腹,那里还很平坦。 看不出身怀有孕。 原本身怀有孕,和宵暗挂钩起来,对他就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冲击,俏如来回过神来之时,已经抓住了宵暗的手腕,紧紧抓住不放。宵暗的手腕很细,骨头发硬,瘦得硌人。 “不要回魔世。”俏如来出乎意料的说:“留在人世。” 宵暗微笑了一下:“不。”他的眼睛燃起跃跃火焰,态度依然很彬彬有礼,透出生疏:“我是魔,不是人。” “和这个没关系,”俏如来声音发涩,被无形的力量往前推,宵暗有十足的理由拒绝他,拒绝他,而他不能反驳:“留下来帮我。” “魔伶爱你。”宵暗打断他的话:“她愿意为你做一切,可你照样会离开她,她阻拦通口,因为知道你会为了保护人世和元邪皇相抗。” 俏如来不知不觉松开了他的手腕,失落的垂下眼,宵暗揉了揉手腕,淡淡笑了:“好了,没事就去救你的人世吧。你的时间也很紧张吧。” “我感激她。” 感激。宵暗揉动手腕,过了一会儿,淡淡的说:“好吧。” 俏如来看着他,这一声,是对他感激魔伶的答复。好吧,事到如今,也仅仅只有如此而已,这本来就很不值得的付出、牺牲、和死亡,是宵暗看到的前路,是他的前路。 俏如来有一阵晕眩。 但他晕得很短暂,醒来也很快,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一次宵暗没有试探他,而是用最后的一点谈话,切割他们之间本来不算多么深厚的过去。 “可我不感激你。” 俏如来一想到这里,说的很真心。 他经历过一些情爱牵扯,比如魔伶,比如常欣,又或者曾经的宵暗,对他都很好,好得他不知如何承担,如何回应,他打心底里分开一个区域,认为这情情爱爱还没有燃烧,些微的好感只是友情。 直到失去。 失去的火焰很炽烈,看着血纹魔瘟消失的时候,看着常欣死去的时候,他锥心刺骨的疼痛,为了那感情似乎不是情爱清淡的节奏而痛苦不已,如果用情爱就能挽留,今时今日,他已经分不清,如果回到过去,他愿不愿意去付出这种代价,让对方活着得到幸福。 宵暗微笑着,只是这微笑维持起来,有一些艰难了。他撑着身体站起来,休息了一阵子,总算好过昨日:“好吧。” “你就不问为什么?” “为什么?”宵暗玩味的问。 俏如来的声音有一些冷,宵暗停下来,准备听他说下去,恐怕那些话不会太好听,不好听的话,更痛快。 “因为我还不起,只有感激。” 俏如来说完这一句,宵暗的微笑冻住了,冻得僵硬,于是下面这一句,俏如来说的很慢很快慰:“还得起,自然不感激。” 宵暗沉下脸,尖锐的视线划过去,他乍然受创,暴怒不已,胸口起伏,张口就要说什么激烈的话,偏偏话到嘴边,一时间化为白茫茫的雾气,徒劳的涌出来。 “如果你要跟我说元邪皇,”俏如来冷淡的说:“我不在意,我只在意你怎么想——你要选他,还是我。” 有一阵子,宵暗耳边盘旋茫茫然海水爆炸开来的声音,就像他在龙涎口自爆时那种无边无际的茫茫翻滚,潮起潮落,他在那一刻就死于激荡的水汽和浪潮。 身不由己。他浮浮沉沉得身不由己,醒过来,一双手拽紧了他,俏如来拉住了他的手腕,往外面走。 “俏如来。”宵暗急切的道。 不行。不能在这里,不是这时候。他已经决定了要去做的事——不该把俏如来卷进来了,宵暗却挣脱不开,这一下,俏如来停下来,说的很低落:“你不……愿意?” 宵暗看着他的侧脸,心里挤压成一团的血rou蠕动,升腾起淡淡的不由自主的羞耻愧疚,这愧疚让他沉默了一刻,才说:“是你不愿。” “你没问过,如何知我不愿?”俏如来不客气的反问。 宵暗微微一哂,愿不愿意,他看得出来。如果俏如来愿意留下,魔伶又怎么会抓狂成那样,他又反应过来——为何此时此刻,竟然回忆往事。 “你没问过。”俏如来又轻轻说了一遍:“为何不问?” 宵暗笑了:“好吧,都是我的错。”他这一笑,倏忽又逝,变得惊愕,俏如来抓住这一刻的机会,绝不让他再细细思索,有机会逃走,恢复不近人情的冷静防备,俏如来转过去,拨弄他鬓发,吸引宵暗回过神来,不能不看向俏如来平稳冷静的眼睛。 “问我。” 宵暗一阵阵苦楚涌起惊人的浪潮,胃里翻滚酸楚,心脏捏的一紧一松,俨然不再听理智苦心的劝,俏如来靠在他肩膀上,一只手环到身后,一声不知是叹息还是苦笑的闷哼,环绕不去,宵暗浑身都僵硬,热流乱窜,比烛龙火焰燃烧五脏六腑更加疼痛,他不敢相信的一切现实,不理会他,自行往下发展,走到这一步。 “问我。” “俏如来……”宵暗闭上眼,心底一声呻吟,咬紧牙齿:“你……你别说了。” “问我。”俏如来小声说:“否则我要说了。” “别说!” “我愿意,”俏如来低声说:“留我的是你,我就愿了。” 宵暗几乎不能站得稳了。 俏如来抱住他的腰,发觉他此刻连平静也维持不下去,装得十分艰难,这场对峙本来就耗费了时间,俏如来埋在他肩膀上,收紧手臂的力量,宵暗徒劳抓住了他的肩膀,力量却很轻。 没错。 俏如来心里想,放松的,松懈的,愉快的缓缓松懈开来——这个人本来就拒绝不了他。 “宵暗,帮我。”俏如来柔声说:“我有点站不稳了。” 宵暗拉了他一下,环住他的背脊,无奈的笑了一声。 这一声,他笑自己,纵然是嘲笑,也十足没有力道。 俏如来和鳞王交谈的时候,说的很恳切,鳞王愿意让海境现有的战斗力跟他离开,一起抗争元邪皇,有了鳞王鼎力相助,俏如来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去还珠楼。 宵暗隐藏了行踪,走到半路,恍然醒悟过来,可他依然往前跟了一段路,俏如来本来不该察觉,却忽然停下来,然后极为自然地喊了一声宵暗。 宵暗正在他身后,冷冷看着他。 “宵暗。”锦烟霞看出他们之间的气氛,俏如来表现得很自然,道:“我们从前是旧友,我在魔世,多亏他援手照顾。” “原来你们是旧识。”梦虬孙嘀咕了一句。 到了还珠楼,宵暗站在最后面,偏偏俏如来不想让他躲在后面,叫破他结界,正好谈到了应龙师和独眼龙的事情,要让应龙师反叛,胜弦主才能空出手来,对付元邪皇才没有后顾之忧。 “独眼龙的咒术,或许需要燕驼龙、忆无心帮忙,”神蛊温皇摇了摇扇子:“或许你身后那位朋友,也能帮得上忙。” 宵暗未料到会提及他身上,诧异的看了一眼,俏如来眼睫一颤,十分的柔弱模样,道:“独眼龙是过去照顾我的前辈,为了查探消息,受应龙师控制——我问过胜弦主,纵然能救出他,术法也不是那么轻易解开。” 这算什么麻烦,宵暗不需怎么思考,就道:“你们救出人,我一人就能解术,不需麻烦别人。” 俏如来忍不住一笑。 他这一笑,宵暗讪讪片刻,他有许多心事和担忧顾忌,而俏如来只要这样松懈紧锁的愁眉,看起来轻松几分,宵暗心底囚笼之中,蝴蝶振翅,翩翩旋舞,一时间松快得无声无息。 别人不知,他心知肚明。 这轻快于他来得太罕见,太稀少。俏如来还在讨论战策,宵暗闭目片刻,暗自叹息一声,他腹中的胚胎,又在饥饿讨食了—— 俏如来和其他人前往救援应龙师,尤其是海境的狷螭狂献上计策,宵暗隐身暗处,没有出手的机会,千雪孤鸣一招逼退了应龙师,转身就捞走了狷螭狂。 而万雪夜和冰剑也趁此机会,带走了独眼龙。 燕驼龙和忆无心检查过独眼龙身上的术法,层层叠叠,不那么轻易解开,他们身上都有一点带有术法的随身灵器,宵暗检查过独眼龙的状态,站起来,俏如来却在旁边。 “怎么?”宵暗不由看他。 俏如来正在看他,看了好一会儿,宵暗一问之下,俏如来才回过神来,看向别处:“独眼龙前辈……” 宵暗不以为意,毕竟俏如来问了,道:“没什么,我会解开。”俏如来看他十分不以为意,心里微微叹息,道:“你当知道,人世间的术法,留存的不多。” “是,原本魔世的种种,流传到现在也不能印证了。”燕驼龙在旁边添补一句,宵暗微微一笑,道:“我是魔世之魔,于此道更清楚些。” 等燕驼龙走了,俏如来刻意低声道:“若没有你帮忙,我当真不知该如何。” 宵暗心里一震,耳垂微微发热,连脸颊也浮上热气,他明知俏如来这样说来,七八分真心,三两分刻意,到底抵抗不住,心里先酥软喜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