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离别
51.离别
当晚,金美娜回到家,同葛慧珍说晚饭是在外面吃的。之后一个月,她加倍地对外婆好,甚至不再干涉她的饮食,学做栗子蛋糕给她吃,让老人家舒坦得都有些不安了,问她是不是做了亏心事。 金美娜嘟嘴说怎么可能,因为马上要去北京学美术了,学习加考试,至少一年半,不能常常见到外婆,当然要趁还在家多多孝敬她啦。 听到这里,葛慧珍窝心之余又有些担忧:“乖囡啊,一定要去京城吗?海市不行吗?” 金美娜用魏哲扬教她的话搪塞外婆:“可是京城有全国最好的美术学校,艺考培训机构也最好。” 葛慧珍当然希望美娜能用最好的,转而纠结另一个问题:“小沈就因为这个和你提的分手?” 金美娜垂下睫毛,掩住眸中愧疚,点了点头,“我和他本就没什么感情基础,异地恋坚持不下去的。” 在葛慧珍的叹气中,美娜思绪回到三周前—— 在魏哲扬的催促下,她把沈尉约在一家西餐厅,决定跟他正式道别。 沈尉红着眼,喃喃道:“坐高铁很快的,我一有空就去看你,还可以视频……” 金美娜看着他,“沈尉,我不喜欢你,我觉得,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喜欢上别人。” 沈尉有些情绪失控地拍案而起,质问:“那你为什么要答应给我机会?娜娜,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才是最适合你的呢?你想想外婆,她那么大年纪,又生着病……” 不远处戴着渔夫帽、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猛然立起,一阵风似的冲到沈尉面前,一记勾拳,蓄足力量,砸向对方的脸。帽子被跑起的风带落,魏哲扬那张玉面修罗似的脸庞,赫然闯入视野。 当着心上人的面被情敌殴打,脾气再好的男人,也咽不下这种屈辱。沈尉的脸部肌rou不受控地颤动,是怒到极致的表现。 他吐出一口血沫,迅疾地握拳反击。两个男人迅速缠斗在一处,犹如两头野兽,为了捍卫在心仪者面前的尊严,完全舍弃了人类社会的体面,丝毫不顾金美娜和旁人的劝阻,后面的餐桌餐椅移了位,餐盘哗啦啦碎了一地。 魏哲扬是格斗好手,沈尉警校出身,身手也不遑多让,二人滚在地上压来压去,伸手格挡的同时,朝对方的面门、肚腹猛烈攻击,发泄着对彼此积蓄已久的不满与嫉恨。 餐厅经理掏出手机准备报警,被美娜拦下。她冲到两个打红了眼的男人面前,先对沈尉说:“你想被你的同事拘留吗?” 又对魏哲扬一字一顿道:“你再不停手,我就不去学画了!” 果然,这两句话比喊一千句“别打了”还管用,沈尉正即将进入分局留任的关键考核期,而魏哲扬很清楚学画的另一层含义。他们纷纷松开对彼此的钳制,从地板上爬起来,脸上皆是精彩纷呈。 沈尉呆愣愣地立在原地,看魏哲扬昂首挺胸地走到金美娜身边,把挂彩的脸往女孩面前一送,一副可怜巴巴求抚慰的模样,却对他投以嚣张的目光,充满了胜利者对手下败将的不屑。 而金美娜扶着他的脸,蹙着眉头,责备又心疼地抱怨着什么。 这是继医院过后,金美娜又一次践踏他的真心。上一次他黯然退出,但这一次,他感到了滔天的耻辱与愤恨。 魏哲扬读懂了他眼中的恨意,但他不怕。于他来讲,沈尉不过麻雀一只,他能轻而易举将其架到高处,也能立刻抽手,让它猝不及防,跌得粉身碎骨。 倘若它接下来胆敢有一丝越轨行为,他会毫不犹豫地让他尝尝,从高处跌落的滋味。 —— 金美娜对双方的阴暗心理毫无察觉,一心沉浸在所剩无多的与外婆朝夕相伴的时光里。 但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到了同魏哲扬约定启程的那天。 启程前夜,金美娜闹着要和外婆一起睡,葛慧珍笑眯眯地嗔她黏人包,接着掀开被子让她躺下,金美娜蜷着身子窝进她的怀里,深吸了一口气,感叹外婆身上好香。 葛慧珍的身上常年散发着雪花膏混合香皂的味道,干净又好闻,她四年级写过一篇《我的mama》,但作文开头就是“我的外婆生了我的mama,mama又生了我,所以可以说是外婆给了我宝贵的生命,因此我想写我的外婆……”。 在那篇作文里,她着重描写了外婆身上的味道,年幼的她这样写道:我最爱挨着外婆,她的身上很软很香,闻起来像一束栀子花,但却没有花的脆弱。相反,外婆是一棵树,为我遮风挡雨,给予我满满的安全感……虽然严格来讲,我已经没有mama。但据说,mama就是赋予我们生命的人,外婆把我养大,疼我爱我保护我,她也是我的‘mama’。这篇《我的mama》是她学习生涯里少数几个评为A 的作业,可把十岁的她得意坏了。 如今她再次落入这片满是温暖记忆的芬芳怀抱,内心不复得意,充满别离的不舍、自责与哀伤。 葛慧珍先是取笑她,笑着笑着眼角也渗出泪痕。她搂着金美娜,慈爱注视着她乌黑的秀发,隔着睡衣轻抚着她温软的身躯,回忆道:“一岁多点的时候,你趴在外婆怀里,又白又香又软,像一块喷香的糖糕,谁看了都忍不住抱一下,亲两口。” “唉,总感觉你小小一只的时候,就在昨天,结果今天就长得比外婆还高了……” 金美娜故意挑理:“听起来,您好像更喜欢小时候的我……” “那是当然。那时候我还年轻,身体健康,你走到哪我跟到哪。现在呢?多走几步路都喘,只能让你一个人去京城那么远的地方,我想,要是我的娜娜被人欺负了怎么办?要是她学别人家的小孩报喜不报忧怎么办?要是有人把她带坏了又该怎么办……”葛慧珍的声音逐渐哽咽。 “外婆放心,我不会的……”至于不会什么,是不会被欺负还是不会学坏,金美娜模棱两可。去京城学画的谎言,早已使她丧失了对外婆下保证的资格。 海市国际机场,广播里温柔的女声提醒飞往京城的乘客准备安检,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 “去吧。”葛慧珍掖了掖她耳畔的碎发,又紧了紧她的围巾,面带微笑,“好好学画,争取考上中央美术学院,成为大画家,让外婆在那帮老朋友面前长长脸。” 金美娜点头,“我不在身边,您要保重身体,按时吃药,定期复查,坚持锻炼,如果不舒服,一定要立刻……” 葛慧珍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挥手赶她走:“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小姑娘家啰嗦死了!” 金美娜背着葛慧珍准备的一大包海市特产小吃往走向安检通道。 快要轮到她的时候,外婆站在隔离线轻声唤她,她回头。 葛慧珍点点手机,朝她挥手。 金美娜点开手机,只见外婆给她发来一则消息∶「囡囡,外婆说希望你成为大画家给家里长脸是开玩笑的,我只希望你平安、健康、快乐,堂堂正正做人,脚踏实地做事,做一个有风骨的正直的人。祝福我的宝贝此去京城,诸事顺遂,得偿所愿。」 泪水一滴滴落在屏幕上,弄花了上面的文字,她咬唇抬头,哑声喊着外婆,却只能看到葛慧珍渐行渐远的背影被人流吞噬。 胸中激荡着一声声振聋发聩的诘问,每一声无不提醒着她与魏哲扬的自私荒谬。她回想着外婆瘦小苍老的身影,整个人突然被一种宿命般的巨大悲怆笼罩,泪水汹涌,抬脚欲追,前头已经通过人脸识别的男人眼疾手快地回身,一把拽住她。 魏哲扬一手紧紧牵着金美娜不放,另一手夺过她的登机牌,对工作人员笑了笑,说我们是一起的。 工作人员核验后立即予以放行,金美娜被高效流动的队伍推着往前走,事已至此,无法回头,她的情绪有所平复,泪水也在魏哲扬的安抚下渐渐止住。 魏哲扬接过金美娜的背包,哄道,宝宝,等到了京城,我先带你玩几天,再去山城。京城是首都,历史厚重,经济发达,好玩好看的地方比海市还多,你一定会喜欢。 金美娜轻轻点头,不甚期待的样子。 二人登机落座后,魏哲扬把脸往美娜胸里一拱,然后委屈巴巴地抬起来,脸靠着她的肩膀,问她是不是生气了,后悔了,又想抛弃他了。 明知他是故意扮可怜博取同情,金美娜还是忍不住笑了。 她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魏哲扬发火,她能憋着十天半月不理他,但如果魏哲扬哄她亲她卖可怜,如同此刻,一张英俊如画的脸庞贴着她的胸,向来飞扬的瑞凤眼眨巴眨巴,软软地注视着她,既深情又依恋,漆黑的瞳仁闪亮有光,仿佛她再不对他笑一笑,他就要哭了。 一瞬间,金美娜觉得他不像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男人,而像一个急需mama保证不会离开的小男孩,她的心软成了一滩水,难过内疚的情绪渐渐淡去,忍不住摸了摸魏哲扬的脸,趁没人注意,偷偷亲了他一口。 魏哲扬花招奏效,得意挑眉,坐直身子将女友搂入怀中,絮絮描绘未来。 彼时的二人,忽略内心隐约的不安,以为飞机会载着他们通往幸福与自由。他们对彼此的爱深信不疑,殊不知曾经的冲动与欺瞒是一个个悲剧的模糊隐喻,二人耳鬓厮磨的时光已进入倒计时。 紧接着,就是长达八年的分离,仿佛人间蒸发,再重逢,已是家破人亡,彼此面目全非,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