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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却如系箭上,转瞬间飞出千里,无论如何提气就是追不到;经脉里的内息越走越慢、越走越长,随着迅速消褪的知觉,就像整个人沉入深水,不住下坠—— 阿傻不明白银发夜客的杀气,何以突然冻结——毕竟“凝功锁脉”除非亲身当之,等闲难见——却抓住这莫名飞来的生机,反手削断男子右腕。余光中忽现一名儒服长者,和颜道: “对酒悲前事,论艺畏后生!好决断!”凝锁的气机一松,断掌中残劲丝吐,阿傻秀目暴瞠,拖着飞血倒摔出去,几被紧缩的五指掐毙,死命掰开,好不容易挣脱,蜷在压塌的灌木丛里荷荷吞息,抽搐不止。 伊黄粱并无“分光化影”的身法,气墙一空,才见并肩无人,先生不知何时已至庭中,搀着断气的平野空坐倒,按住他欲分作两爿的溢血头颅;远处树丛中,阿傻四脚朝天拼命挣扎,双手不知拉扯何物,伊黄粱施展身法掠去,却被老人拦下。 “面对一名苦战得胜的智勇之人,你当给他敬意。”老者怡然道: “他能自己站起来的。待他走到你跟前,向你报告战果,再好生抚慰,如此,你才配得上驾驭这等良才。你如他这般岁数时,可打不过‘卧血怀沙’平野空啊!更遑论一刀取命。看看这张脸上的不甘与愤懑,这是对那孩子最大的肯定。” 平野空果然死得切齿咬牙。但先生尊重逝者,不欲令其屈膝倒卧,死状狼籍,故而搀扶。 忽听一声惊呼,一抹窈窕腴艳的娇小丽影现出月门,却是雪贞听闻动静,赶了过来,正见着阿傻甩开断掌,挣扎爬起,赶紧上前探视。 伊黄粱冷着脸一哼。“别扶他!让他自己起来。”雪贞没敢违拗,只得退至一旁,这才留意到大夫身畔老者,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冲老人福了半幅,柔声道: “先生来啦。雪贞一时心慌,竟未问候先生,先生莫怪。” 老人笑道:“夫人毋须客气。今夜且先收拾,待明日晨起,再聆夫人妙音。”雪贞抿嘴笑道:“先生又开雪贞玩笑啦,我哪敢献丑啊。令嫒琴艺,那才叫‘天下无双’。”老人笑而不语。 阿傻巍颤颤起身,伊黄粱一瞥他左臂的皮rou伤,应无大碍,心底一块大石落了地,面上却是云淡风清,只道:“你带他下去包扎,稍晚我再给他检查全身筋骨经脉,要有坏的,直接扔悬崖得了,少费心思添好眠。”雪贞知他是刀子口,不以为意,柔声相应。 “没死的话,明儿再掘个坑埋了这厮。”在阿傻转身前,趁两人目光交会,伊黄粱耸了耸肩。“干得不错。这人是个好样儿的。”阿傻勉力颔首,权充行礼,才被扶出月门。 “……可惜没留活口。” 仿佛回避老人的目光,白白胖胖的医者干咳两声,硬从鸡蛋里挑了根骨头,以免泄漏对少年的骄傲之情。 “他们可是‘豺狗’。便让你用尽苦刑,也撬不出什么来。” 老人倒显得一派泰然。 “胤野会派来东海的,定不知晓她所用之掩护身份。杀掉他们便已足够,这么一来,胤野只能继续派人,来寻她的儿子……杀到最后,她便只能自个儿来了。” 狐异门纵使转入地下,养精蓄锐多年,如平野空这样的高手也不会太多。昔年外三堂的残存好手之中,戚凤城、猛常志、平野空俱折于东海,再无胤铿之下落,距胤野亲自出马不远矣。 而伊黄粱的心思已不在这儿。 阿傻今夜的表现,远远超过他的预期。由花册中看出刀法,这是悟性的惊人天赋,但拥有这等悟性,就算教你练成绝世刀法好了,也未必能如愿造就一名绝顶高手。原因无他,胜负,本就是非常血淋淋、赤裸裸的生存竞争,弱rou强食,毫无转圆,练得好不如打得好,打得好不如杀得好。 阿傻在这方面的资赋,甚至胜过他对刀法的悟性。 古木鸢一方,费尽无数心血,以绝难想像的奇技,成功将火元之精的强大威能应用于人身,再加上刀尸技术及妖刀武学,才造就出崔滟月这一员战将,风火连环坞初试啼声,杀得烈火焚城、血不及出,惊震七玄各宗,促成盟会召开;以七玄大会之紧要,古木鸢也没肯拨与鬼先生做后援,可见被视为一张决胜王牌,并不轻易出手。 然而,以古木鸢、高柳蝉之能,也无法保证崔滟月在剥除火元之精,解下妖刀离垢,克敌之招失利,伤臂浴血的情况下,一刀杀败“卧血怀沙”平野空这种级数的高手。做为战将,阿傻的资质更加出色,潜力无可限量,足以在正面对决最强的离垢刀尸之时,彻底粉碎对手阵营的王牌。 伊黄粱几乎能看见赤发火刃、身披铠胄的魁伟男子,在方才那凄艳的一刀下饮恨倒卧的模样。此际,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今夜以后,还能如何激发阿傻的潜能,迫使他持续成长,继续提升?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上哪儿去找比平野空更强的对手,来给阿傻试刀? 先生引豺狗入谷,只能说是真知慧见,其目灼灼,比起今夜的死亡试炼,前几日阿傻的生命简直被自己给白白耽误,彻底浪费掉了。伊黄粱焦灼地思考着,亲自下场磨砺阿傻,以正宗九锡刀压迫他提升,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但很早以前伊大夫就排除了这个选项。 他无法对自己的得意作品痛下杀手。这事无关情感,如大匠无法任意毁去自铸的刀剑,画师不会在画上涂污抹赤一般,此乃天性。对阿傻手下留情,将不可避免地使这件完美的作品留下瑕疵。这点伊黄粱绝不允许。 要将少年逼入死地,又不能重创至残;最好能将他的精神压迫至极,置之死地而后生,令阿傻本就远胜常人的死寂心境,得以大幅攀升……伊黄粱望着儒服老者的背影,心绪微动,蓦地生出一个奇想天外的大胆念头,不觉微悚。 “先生……”他强抑兴奋,恭谨开口: “我有一事,还望先生成全。” “孙枝雅器事,凭君亦可求。” 老人转过身来,笑容和煦,还是和过去一样,带着一眼望穿的澹然宁定,仿佛早已听见他的心语。“人说:”不惜玉碎,始知琢磨。‘你若真有这等觉悟,我可代劳。“ ◇◇◇ 耿照与弦子驱车返回到越浦,遇上前来接应的绮鸳等,众人通力合作,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木鸡叔叔弄进朱雀大宅。符赤锦与耿照最是亲密,故知此事,郁小娥当夜帮着安置打点,自也是见过的;除此之外,只绮鸳曾于车内见过一面,余人俱不曾见。 耿照将人携回越浦,固然是见到久瘫的亲长忽然动起来,狂喜之下,顿将种种利害分析抛到九霄云外,不肯留他在荒僻的长生园,然而客观的形势却丝毫未变:三川是非地,一旦古木鸢与幕后阴谋家的战争打响,越浦城便是首当其冲的战场。 符赤锦知其心意,亲自负起照拂木鸡叔叔的责任,小弦子无有泄漏机密之虞,亦常来帮忙。此外,宝宝锦儿竟也由得郁小娥掺和,莫看她一间下来便要搞事,打理事情倒是又快又机灵,一点就通,设想颇为周到,省了“主母”不少工夫。 木鸡叔叔所在偏院,前后均无人使用,更与潜行都诸女起居处远远隔开,连管事李绥都不让进。李绥十分乖觉,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人们的洒扫排程,所有人顿时都没了接近此间的必要,仆役们哪有不贪闲乐轻松的?自是谁也没想往偏院里搅和。 绮鸳那厢,因为耿照与漱玉节有分享情报的约定在先,况且亲疏有别,盟主再大,实际上也大不过一手训练、栽培出潜行都的帝窟宗主。 耿照料想接应的潜行都诸女,断不能对漱玉节保密,只让绮鸳上车,帮忙布置藏匿,与她半质疑半询问的目光偶一交会,低道:“……是陪着我长大的老家人。我这趟回朱城山,不忍见他独个儿被弃置在废园,这才接来奉养。” 绮鸳遂不再问,瞟来的眸光却柔和许多,仍刻意不与他相视;不小心对上了,就是皱鼻冷哼,在挤仄的车厢之内摩肩擦踵,也示威似的绝不闪避,稍碰着便是不耐烦的“啧!”一声,老拿蓬松乌亮的马尾扫他。 同组的两名姑娘资历甚浅,是一旬前才调来越浦支援的新人,隔帘见她频频甩头抽打盟主贵脸,惊得香汗如浆,暗忖绮鸳姐果真深得盟主眷爱,被马尾扫出满脸的淡红印子,也只一迳苦笑,绝不吭声;私下都说盟主忒好脾气,肯定疼老婆。 事后,耿照留心了几日,见漱玉节并未多问,猜测是绮鸳有所保留,以致宗主对这名“老家人”兴趣缺缺,不由得暗自感激。 而木鸡叔叔自从长生园里那一握,之后便再没动过,一切都如十几年间耿照所见,仿佛当日是耿照的错觉,木鸡叔叔并不曾稍稍改善。 尽管耿照事忙,每晚洗脚就寝前,定要来与木鸡叔叔说一会儿话,说完心神宁定,仿佛又回到从前。宝宝锦儿亲自替木鸡叔叔剪发剃须,换上郁小娥费心张罗的绫罗中单,竟是清臞疏朗,极是攫人,纵是多年瘫痈,亦难掩其俊雅。 郁小娥粉面酡红,不住拿眼儿偷瞟,咬着樱唇抿嘴窃笑,若非瞧在盟主之面,不好担个“犯上之上”的罪名,没准半夜就摸来试貂猪了。连宝宝锦儿也打趣道:“叔叔若是醒来,往后相公在家里,相貌也只能排到第二。” “夫人此说,害我以为家里有三个男人。”耿照苦笑。 不过梳整精洁的木鸡叔叔,让耿照有种难言的熟悉感,非是相貌,而是这般丰神俊逸,总觉在哪儿见过,一下却说不真切。 耿照带走木鸡叔叔之前,在长生园里留了刻字给韦晙,说是奉二总管之命,让他勿要惊慌。以韦晙之精细,不必担心他四处嚷嚷,此事就此按下。 没见到七叔,固然遗憾,计画依旧要继续进行。耿照并不想与“古木鸢”发生冲突,至少在谈判之初,毋须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必要的准备却不可少,最起码不能空着手去谈。 藏锋与昆吾剑柄鞘皆损,符赤锦得自胡大爷后,不忍良人之兵狼籍如斯,藏锋既借自邵咸尊,交予他修复,自是上上之选;他若心疼宝刀毁损,不肯再付,也算替耿郎了却一段宿因前缘,从此两清。但昆吾剑的归属,却较藏锋复杂许多。 染红霞出身水月停轩,剑交许缁衣,似合情理,然而三乘论法大会之上,这位代掌门明知师妹心之所属,仍逼迫她与耿郎相斗,就算顶着拯救流民的大义名分,宝宝锦儿对此人殊无好感,自头至尾,就没有水月停轩这个选项。 镇北将军府的代表、二掌院的亲舅舅白锋起,据闻也在城中,符赤锦对这位威名赫赫的都指挥使无甚恶感,可惜白家的“挂印剑法”与游尸门的前辈高人有点过节,贸然上门拜访,万一给看出端倪,怕是麻烦得紧。想来想去,也只剩下流影城了。 横疏影没见过符赤锦,但对她一向观感不佳。 在二总管心中,能匹配弟弟的,起码得是染红霞这般品貌出身,在青云路上拉耿照一把,省却几年冤枉工夫。岂料这邪派妖女不知怎的,竟攀了个“耿夫人”的身份,闹得满城皆知,日后不管耿照欲娶哪家淑女,难不成还得先演一出“七出”么?这……成何体统! 在栖凤馆内听闻“耿夫人”求见时,横疏影差点没忍住脾气、沉落俏脸,总算展现总绾一城的气度,含笑应了,没教通传的小太监瞧出心思。 这场“姑嫂”会面的内情,只她二人知悉,事后对耿照说起,双方都是轻描淡写,巧笑倩兮,没有一句恶语。横疏影不好直承昆吾剑是七叔所铸,真送回城内的铸炼房,教屠化应等大匠见得,怕要掀起轩然大波;反正锋刃无损,让符赤锦委由邵家主修复便了。 倒是耿照从朱城山归来,往栖凤馆报平安,横疏影没再叨念“娶妻须看出身”那套陈词,听耿照脱口喊符赤锦“宝宝锦儿”,也不生气,喃喃道: “是了,想来……她也有疼爱她的父母啊。”口气温婉,竟无一抹针锋。 耿照返回朱雀大宅后,忍不住啧啧有声,很佩服似的打量着艳丽的少妇: “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收服我姊姊?” “就你胡说!”宝宝锦儿促狭似的伸出两指,捏了捏他的嘴皮子,笑道: “横姊姊好得很,又精明能干,什么收服她?是我对姊姊服气得要命。”耿照久久难释,认真考虑该让她做盟主,别说狐异、血甲两门,指不定连七大派都能摆平。 当日在越浦城驿,听闻典卫大人归来,满城仕绅无不往贺,邵咸尊亦在列中,但人多口杂没法深谈,邵咸尊独个儿前来,匆匆致意,便即离开。而后在安置流民的例会上,耿照陪同将军前往,两人又碰面几次,同样说不上话。 耿照打听了邵氏父女落脚处,专程投帖拜访,终于见到芊芊。芊芊见他气色甚佳,这才放下心来,忙着张罗茶水细点,临去前望了耿照一眼,雪靥晕红,碍于父亲之面,终究没说什么。 邵咸尊生活简约,为协助安置流民,确定要在越浦待上一段时日,便退了客栈厢房,改投城北真妙寺。真妙寺在越浦算不得大丛林,难入权贵之眼,邵家一行三人,连同赶来会合的几名青锋照弟子,合住一方小院,倒也清静自得。 耿照来时,诸弟子奉家主之命,各往邨屯去了,只剩邵三爷邵兰生还在养伤。越浦距花石津说近不近,旅途颠簸,更不利恢复,邵咸尊颇通医道,邵兰生自己也有涉猎,城里什么名贵药材